第15章 下山(五)师兄的妒心。

    第十五章

    江暮雪的手指一触即分。

    当他涂抹好口脂后,他很快与柳观春拉开距离。

    柳观春的脖子仰到发酸,总算忙活好了。她看了一眼师兄如玉如璋的冷脸,实在没好意思问他涂得好看不好看。

    想来应该是不错的。

    柳观春从藏宝珠里取出几件衣物,又用蓝色的布巾裹成一个小包袱,背到身上。

    做完这些,她觉察到江暮雪不解的目光。

    柳观春如梦初醒,她知道这些修为高深的内门师兄,很可能少时就进仙宗修行,所以不通庶

    务很是正常。

    柳观春道:“我们既要扮成掩人耳目的凡人夫妻,外出远游,自然是要带些包袱在身上的,凡人可没有能够储物的藏宝珠。”

    江暮雪颔首:“嗯。”

    他上前一步,从善如流地接过柳观春手中包袱,背在自己身上。

    柳观春疑惑地看他。

    江暮雪:“既是夫妻,便不该让妻子受累。”

    柳观春一怔。

    她心神恍惚之时,又凝神看了一眼江暮雪清正的墨眸,眉心的守元印。

    红印灼灼如血,没有半分明灭,说明他道心坚毅。

    师兄的话不含私心,亦不是轻浮的戏弄之语,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柳观春没有再争,她不喜欢占人便宜,只能一边跟着进镇的师兄,一边对他道:“一路上我受师兄太多照顾,之后有机会,我给师兄煮茶吃,权当道谢。”

    江暮雪没有说话。

    江暮雪记起柳观春在武斗卷轴里,因受白衣师兄太多指点,便提议要给他缝补衣裳;在宗门里,又因江暮雪为她主持公道的话,就送他糕点还有山果……其实都只是分内之事,但柳观春素来喜欢与人两清的性子,她不想欠下任何人情。

    因此,江暮雪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这一次,两人的衣着寻常,又生得登对,郎才女貌。那些房门紧闭的镇民终于探出头来,给他们指了一家还没打烊的客栈。

    要是没钱,还能去荒废的城隍庙里住,反正他们家不让生人留宿。

    柳观春好不容易见到人,她扒拉着门板不放,追问:“看你们神色慌张,镇子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一个女娃娃问这么多作甚……”大娘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柳观春杏眼滴溜溜地转,她佯装泼辣地道:“我和夫君一路行来,看到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街上还烧着纸钱,明显是死了人……要是真有什么魑魅魍魉,你却不及时提醒我,待我们夫妻二人出了事,定会化身厉鬼来你家中索魂!”

    大娘没想到小姑娘娇滴滴的,居然还能说出这一番狠话。

    偏偏柳观春的丈夫就在旁边冷脸看着,一句话都不开口,可见是个怕媳妇的耙耳朵!

    大娘没法子,只能一边赶柳观春,一边道:“这个镇子上出了吃人的邪修,你们见到修士可得躲得远远的,免得被人抓去吃了。快走快走!”

    说完这些,大娘立马阖上房门。

    柳观春摸了摸险些被门夹到的鼻尖,她转头,无辜地望向江暮雪:“师兄,这里好像有邪修……”

    江暮雪没有及时回答。

    他还在思索她口中那句亲昵的“夫君”,他倒是不知,原来柳观春能言善道,嘴皮子也很利索。

    柳观春在外的样子,倒比她在玄剑宗时有生气多了。

    江暮雪收回心神,问她:“要去客栈留宿,还是上城隍庙?”

    柳观春看了一眼昏沉黑暗的天色,虽然已经入夜,但她不觉困倦,总不好让师兄一直体谅她的作息,耽误任务。

    于是,柳观春道:“去城隍庙吧,夜里妖邪出没众多,没准能找到关于那个邪修的下落。”

    “好。”江暮雪没有异议。

    他扬袖一挥,召出伏雪。

    顷刻间,剑气四射,莹白的灵气从他骨相棱棱的手指漫出,幻化出一柄能够带人的长剑。

    伏雪剑从来没有在灵域里憋过这么久,它等了好几个时辰,终于能露面透透气。

    一时间,长剑兴奋不已,它不住地凝结白霜,还没等第一蓬洁净的雪花绽开,江暮雪的神识忽然变成一条长鞭,狠狠抽打了伏雪剑一下。

    啪的一声巨响,卷起的鞭子削去所有冰棱。

    伏雪剑被那一记光鞭打懵了,雪花迅速凋零,融化成淅淅沥沥的雪水。

    它剑躯一颤,望向主人,剑心错愕不已。

    伏雪剑怎么都没想到一贯温和的江暮雪,居然会当众抽它鞭子!

    剑灵:不是,凭什么啊?

    每次在外对战,它都这样爆开霜雪,结合江暮雪大盛的灵域,孔雀开屏似的,气势要多凶悍有多凶悍,排场要多铺张有多铺张。

    主人从来不管这些琐事,怎么今天就轮到它挨鞭子了?

    伏雪剑看到江暮雪身边的柳观春,心中不服气,它好像有些明白了……都怪这个小孩!江暮雪为了她,不但把它变丑了,还不让它凝雪花。

    江暮雪……是怕它会抢他风头。

    这个女修,难道就是主人未来道侣?天哪!

    江暮雪倒不知伏雪剑会有这么多小心思,只是它的灵识在手中翻滚,剑吟不断,实在吵闹。

    男人没有心思去聆听剑灵的抱怨,他只冷看长剑一眼,又用心念摔去一鞭,这次还附上了哑咒。

    伏雪剑被打得里子面子全没了,它直挺挺立着,再不敢动。

    伏雪剑现在很感激主人把它变丑了,至少眼前这个小娃娃看不出它的丢脸,也不会知道它的真身就是大名鼎鼎的伏雪剑。

    柳观春本想召出竹骨剑飞行,但江暮雪压制住她的剑气,劝道:“两人御剑,太过招摇,我带你一程。”

    柳观春点头:“有道理,那就麻烦师兄了。”

    柳观春乖巧地跳上伏雪剑,她没敢冒犯江暮雪,故意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

    江暮雪淡扫一眼,没说什么。

    只是两人一路沉默,柳观春又有点耐不住寂寞。

    她主动开口聊天:“师兄,你既修无情道,我在外与你扮作夫妻,当众喊你‘夫君’,是否会坏你的道心?”

    柳观春对无情道一知半解,只知道他们眉心都有一颗守住元阳的红痣。

    柳观春怕这个法门太过苛刻,而她又不知内情,万一祸从口出,不经意间害了白衣师兄,那她可真是罪大恶极。

    江暮雪本在凝神分辨魔气去向,忽然听到小姑娘说话的娇声,缓和了一下御剑飞行的速度。

    江暮雪敛眸:“不会。”

    柳观春习惯了白衣师兄言简意赅的谈话风格,只要他肯答,那就没有冒犯之处。

    柳观春安心,顺口又问:“那要如何才会致使无情剑损,道心破碎?”

    她想多了解一点白衣师兄的事,可没想到,江暮雪听完这话,却顿住了。白衣师兄久久不开口,柳观春后知后觉意识到,是她口无遮拦,这句话其实有点轻浮……

    其禁忌程度,不亚于问江暮雪,房事要行到何等程度,进到多深,才算破戒?若是只有边缘。性。行为,是不是也能被道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

    她分明是在试探他。

    柳观春脸上讪讪,她算不算轻薄了江暮雪,她其实没这个意思。

    “师、师兄,对不起。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的。言语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

    江暮雪看她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无意吓她。他沉默,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暮雪:“小事罢了,不必在意。”

    柳观春老实闭嘴,情绪也有点低落。

    她想,江师兄到底还是介意的,所以即便他接受了她的道歉,他也还是没有解开关于“破戒”的疑惑。

    很快,伏雪剑降落,磅礴的剑气压低一丛丛小腿高的荒草。

    柳观春刚跳下剑,一道受灵力驱动的火符忽然从远处袭来,直直打向她的胸口。

    没等柳观春下意识持剑抵挡,她召出竹骨剑,另一道浩瀚的威压已是潮鸣电挚地袭来,精准地接下了这一记火符攻击。

    “轰隆——!”

    江暮雪不过腕骨微拧,剑尖轻挥,那一团火符的光华大盛,又被他用灵力击飞出去。

    火焰窜进漆黑的荒庙,没一会儿,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一群修士弟子冲出荒庙,齐心协力踩踏自燃衣袍,帮助温少卿灭火。

    火符威力不大,几道剑气砸下去,该灭的火都灭了。

    倒是温少卿好面子,明明是他先动手伤人,却有脸倒打一耙,提剑质问:“是哪个害我?!”

    玄剑宗的男弟子们纷纷出动,将林中的柳观春和江暮雪团团围住。

    温少卿取火符一照,看清柳观春的脸,惊讶:“居然是你?!”

    柳观春许是知道江暮雪就在身边,见到这些素有旧仇的弟子,她心里也不慌。

    柳观春嘴角上翘,笑着打招呼:“温师兄,巧遇。”

    温少卿见她还有脸笑,心里更为恼火。

    自从他上次被紫璃宗的女修们捉。奸,温少卿面子丢了不说,还被押到自省殿打了四十鞭,直接让他落到筑基期一阶!

    要知道,他本来都快结丹了,这几鞭子下来,直接让他二十年的修行尽毁。都怪柳观春事多,竟招来江暮雪为她主持公道!

    难怪弟子们都说柳观春一脸狐媚相,光是那双楚楚可怜的杏眼,就能诱惑男人为她上阵杀敌。

    温少卿仔细看了柳观春一眼。好吧,确实长得挺漂亮。

    他懒得搭理柳观春,又扫了她身边的队友一眼。

    这位弟子身材高大,器宇轩昂……温少卿气闷,他居然比自己还高上一些,脸长得……好像也还不错,就是手上那把本命剑一点灵光都不外泄,想来就是俗品,并不用多上心。

    宗门弟子众多,温少卿不认识这位同门,但不妨碍他因私仇,出言讥讽:“明明你是无情道的剑修,竟道心不坚,被柳观春的美色蛊惑,与她同路,意图破戒!真丢我们剑修的脸!”

    到底是宗门后辈,江暮雪淡看他一眼,考虑要不要出剑。

    沉睡半天的伏雪剑听了这话:哈哈,你小子有种。

    反倒是柳观春忍不下这口气,江师兄因她之故,受人奚落,她必须帮他找回场子。

    柳观春拔剑出鞘,护在江暮雪身前,寒声道:“温师兄看我不顺眼,辱我可以,却不能欺我师兄!”

    柳观春竟还提剑护上了……

    众人哄笑。

    今日来马兰镇降魔的都是玄剑宗的男弟子,他们高傲得很,知道打女弟子太过没有男子气概,因此也没打算和柳观春吵,只是在旁助声势,看笑话。

    师弟白轩之前吃过柳观春的甜糕,对她印象挺好,他拉了拉温少卿,小声劝架:“算了温师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要是上山后再和江师兄告状,咱们都得挨罚……”

    大师兄最不喜欢同门之间生出嫌隙,况且温少卿刚挨过打,他没胆子再去挨鞭子。

    若是他的境界掉下筑基的话,那就真要滚去外门扫洒了。

    还是快点伏魔,取走魔核,多多换点天材地宝,也好早日再攀境界吧。

    思及至此,温少卿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只是转身的时候,他严厉警告柳观春:“算你运气好,撞上我心情不错的时候。只是别想迈进城隍庙一步,这是我们的地盘!你自己上林子里找地方待去!”

    说完,温少卿跟着弟子们走回破庙。

    弟子们一边走,一边还嘀咕——

    “也不知大师兄上何处伏魔了,要是他在这里,除魔卫道之事一定事半功倍!”

    “只可惜大师兄从来不和人组队,不然我跟在旁边蹭蹭魔核也好啊。”

    “想得倒美,这种好事当然只能留给我!”

    ……

    一群人插科打诨离开,殊不知江暮雪已在心中默默记下这批弟子的名号。

    见人走远,江暮雪低头,望向柳观春。

    她肩背紧绷,还持着剑,维持着保护他的姿势。

    江暮雪想了一会儿,问:“要住城隍庙吗?”

    清冷的声音倏忽在柳观春身后响起,惊得她回过头。

    柳观春呆呆地看了江暮雪一眼,思考他话里的意思。

    难道,他是想杀回去?

    男人的凤眸平静无波,脸上并无惧怕之意,他确实是在等待柳观春的答案,仿佛她一声令下,他真会持剑去抢夺地盘。

    柳观春心里感动,她明白白衣师兄护短,而且他境界高深,剑术超绝,倒不至于被打得落花流水。

    可他应该只有金丹期的境界,而那一批男弟子不仅人多势众,其中还不乏结丹的修士……真要动刀动枪,江师兄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啊!

    方才柳观春拔剑护人,也是想借内门大师兄的名头去警告温少卿,惹她的话,想想身上落的鞭子。

    要是真让白衣师兄出头,恐怕眼下两拨人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于是,柳观春摇摇头:“不用。”

    她体恤白衣师兄作为男子的自尊心,咬牙忍受山林的寒风,道:“江师兄,我就喜欢在外露宿,还能、还能感受一下自然风光,顺道吸收天地灵气,晒晒月亮挺好。”

    江暮雪眼睫轻颤。

    不是妖修,却要以人身……吸收天地灵气吗?

    他也不知柳观春话里的虚实,只能顺从她的意思,跟着她往密林深处行去。

    魔气浓郁的山林,往往孕育了许多山精野怪。黑峻峻的树林里,到处都是绿眼睛、红眼睛的精怪,从前的柳观春胆小,她会备好许多驱魔用的符箓、法器,但今日有白衣师兄在身边,手上还有竹骨剑护体,她有人陪伴,有剑在手,心里便没有那么怕了。

    远离那一座荒庙,柳观春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安顿好江暮雪后,让他坐着别动,由她这个降魔队伍里的后勤队员来安置一切。

    柳观春从藏宝珠里取出备好的两个羊皮水囊,一壶羊奶、茶砖、还有熏好的肉干、甜糕、蜜果。

    她不知道江暮雪爱吃哪个,但她还是林林总总摆满了一地。

    “师兄请自便,都是我用蜂蜜腌的山果!”

    说完,她又取出风符和火符,就地点起了炉子。

    江暮雪不重口腹之欲,加之辟谷,他没有吃蜜果,反而是寻了个避风的位置,闭眼打坐调息。

    刚要沉入无我境界,江暮雪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甚至是清甜的米香……人间烟火的浊气,一下子打散了他凝好的灵域境界,逼得他从髓海里浮出来。

    江暮雪睁开眼,一块烤得金黄酥脆还涂抹了酱汁的年糕,忽然递到他的眼前。

    江暮雪:“……”

    柳观春讨好一笑:“师兄先吃。”

    “我不必……”

    没等江暮雪说完,柳观春又推上来一碗泡好羊肉干的咸口奶茶,一碟芋粉糕,一块烤羊肋,甚至还有妖域里号称逃跑速度是山兽之最的雪兔,也不知她是怎么抓到的。

    “师兄是前辈,您先吃,我后吃。”柳观春很懂尊师重教的道理,师兄指点过她剑术,就是她的老师,她不可能亏待师长。

    江暮雪看一眼满眼期盼的少女,他知道,若是他没有吃点夜食,柳观春可能会劝上一整晚。

    清隽秀美的师兄轻轻叹气,端起奶茶,小饮了一口。

    江暮雪虽只是喝茶作陪,但柳观春也已心满意足。

    和朋友一起吃夜宵,一起围炉烧烤,一起夜话家常,是她梦寐以求的事。

    如今终于实现了,柳观春的心脏都变得软乎乎的,好似烤到化开的棉花糖。

    夜里,柳观春抖开带来的毯子,盛情邀请江暮雪也上毯入睡。

    便是江暮雪再不通人间庶务,他也知道,柳师妹是姑娘家,同睡一毯这种事,到底太过亲密。

    但柳观春对无情剑君很放心,在她眼里,修无情道的剑君,就是阉了的太监,与其担心师兄兽性大发,倒不如担心自己会不会喝了太多果子酒,深更半夜被美色所惑,然后色令智昏朝师兄下手。

    但江暮雪不肯躺下休息,柳观春只能搜出一件厚一些的雪兔毛斗篷,盖在他打坐盘起的膝盖上,然后小心翼翼钻回毯子里睡觉。

    灵力在江暮雪四肢百骸里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后,他方才施施然睁开眼睛。

    江暮雪垂眸一看,膝上暖融融一片,竟是一块厚重的雪兔斗篷。

    方才柳观春鬼鬼祟祟爬过来,原来就是为他披衣御寒么?

    江暮雪偏头,眼角余光瞥见柳观春。

    女孩蜷在毯子里,睡得很沉。不知梦到什么,眉心皱起,眼尾也一片晕红,似乎是山风太大,脸颊被风吹得有些干,还在不住地颤抖。

    想了想,江暮雪拎起这一件厚斗篷,小心抖开,盖在柳观春

    的身上。

    他望向那一只露在毯外的白皙手腕,又跽坐在地,将修长指骨轻轻搭上少女的脉搏处。

    驱寒的灵力缓缓传进柳观春的体内,沿着经络游走,贯穿全身。

    可没等江暮雪将灵力灌进师妹的丹田,又有一股与他相冲的霜雪灵气涌来,将所有外来的力量打散,甚至不分好赖,霸道地挤出那些江暮雪渡进去的灵力。

    三番两次如此,饶是江暮雪脾气够好,也有些恼火。

    便是助柳观春筑基,也不必将她困在身边,不许她体内拥有任何人渡来的灵力。

    不知是否因为江暮雪元婴大能的威严被旁人挑衅,男人难得凤眸冰冷,杀意迸现。

    江暮雪握住柳观春的手腕,甚至想强行逼出那股龟缩在柳观春腹部的灵气修为。

    但很快,掌心柔软的触感,教他渐渐冷静下来。

    若江暮雪强行行事,恐怕柳观春会被他惊扰,甚至引发灵力暴走,好不容易筑上的基又会被他的灵力冲到溃散。

    算了。

    思来想去,江暮雪只能硬生生忍下那些古怪的不快。

    他召出伏雪剑,幻化出一片挡风的剑罩,拢住柳观春,用于寒夜里取暖。

    今夜风餐露宿,江暮雪怪不得柳观春的贵人,只能将一些难言的火气发泄于那些欺凌同门、强占荒庙的师弟身上。

    江暮雪沉默起身,从灵域中抽出一条伏雪剑分化出的戒鞭,缓慢走向城隍庙。

    ……

    翌日清晨,城隍庙中的弟子们各个腰酸背痛地爬起身。

    他们面面相觑,一看彼此的后背,各个都有一道带着雷印的鞭伤,肿成一片。

    唯独小师弟白轩安然无恙,逃过一劫。

    师兄们震惊不已。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难道是那个邪修来了?”

    “你们睡得跟猪一样,没人反应过来吗?!”

    师兄们吃惊,赶紧打坐调息,查验伤势,然后他们震惊地发现——

    靠?!谁深夜不睡觉,闲得发慌,特地来抽他们一鞭子,还让全员弟子都掉下一阶修为啊?!

    这人疯了吧!-

    柳观春熟睡的时候,闻到一股很香很香的清幽雪气。

    不知这种气味是冰雪道的修士独有,还是无情道的剑君都喜欢在衣上熏青松覆雪的香味。

    总之很好闻就是了。

    柳观春睁眼的时候,天光乍泄,远处的青山缠绕浓浓雾霭,满眼都是蟹壳青色的云烟。

    柳观春想到白衣师兄,慌张地环顾四周,直到她看到那一抹打坐调息的白影,悬着的心落下了。

    柳观春解开缠到身上的毯子,又使了一个清洁术,把衣裙的脏污都清理干净,甚至从水囊里取水好好洗了脸、刷了牙。

    其实清洁术已经足够清除脏污,但是柳观春保持着凡人的习惯,还是喜欢用水擦脸、漱口。

    整理完这些,她又偷看江暮雪一眼,见他入定还没醒转,放下心,继续忙活自己的事。

    实际上,江暮雪已是结婴的修士,对外界的动静十分敏锐,即便不睁眼,他的神识外放,还是能捕捉到世间万物的动静。

    他并非有意窥探柳观春,而是她的一举一动都与寻常修士不同。

    换了衣裙还不够,还要扫开炽炭燃尽后留下的灰,再次点燃火符,放上铁丝网,再架起一只烧得黑乎乎的竹木杯。

    江暮雪不知柳观春在作甚,耐心等了一会儿,他看到她往水杯里添上一勺蜂蜜,美滋滋地喝了起来。

    江暮雪:“……”

    如今的后辈,都会用“晨起喝蜂蜜水”的方式调养生息吗?

    柳观春喝完蜂蜜水,小腹终于变得暖洋洋的。

    她拆开发带,又取出桃木梳子,一点一点通头发,如此忙活半天,总算梳好了发髻。

    柳观春以杯中水面为镜子,左右打量,满意点头。

    她猫着身子,怯怯靠近江暮雪。纤细的手指紧紧揪住师兄的衣袖,拉了拉,“师兄、师兄……”

    她这样唤他。

    既胆大又胆小,衣袖拉得很紧,可声音却又很轻。

    怯怯的,好像小猫崽子。

    江暮雪顺她心意睁眼,许是打坐太久,眼眸滞涩,男人浓长的眼睫垂下,颤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她。

    “你醒了。”

    声音清朗温润,如玉珠落盘。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事实。

    柳观春点了点头,她很快直起身子,和江暮雪拉开距离。

    柳观春跽坐在男人面前,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请安:“师兄早上好,你洗漱过了吗?你想吃什么早膳?”

    想到江暮雪已经辟谷,柳观春又说:“不吃东西的话,好歹喝点热茶?”

    江暮雪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只静静地看着她。

    柳观春现在已经摸清楚白衣师兄的性子了,他不爱说话,不喜欢的事会直接拒绝,若是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也不变,那就是既可又不可,随便柳观春安排。

    江暮雪其实已经给自己施加过清洁术,他本就爱干净,不会让浊物留在身上太久。

    可是他想到柳观春方才用水洁面的样子,思来想去,还是取出帕子浸水,也给自己擦拭洗漱一番。

    等到江暮雪打理好,一杯温热的花茶已经递到他的掌心。

    江暮雪修长手指搭在杯壁上,细细把玩了一下竹骨杯子,迟迟没有入口。

    柳观春的心脏又悬至嗓子眼,她问:“是茶水不合师兄的口味?”

    江暮雪:“不是。”

    他端茶啜饮一口,抬袖挡脸的时候,男人眼风一扫柳观春手上茶杯。

    他方才的迟疑,只是好奇柳观春居然将一只簇新的竹木杯子用来待客,她自己却用另一只烤到焦黑的水杯。

    她好像,一贯如此委屈自己-

    柳观春犹豫要不要回城隍庙看看,她私心不想白衣师兄再和那群弟子起冲突。

    但她要找邪修的线索,那座荒庙妖气浓郁,她得回去看看。

    柳观春实在太高估这些师兄们的胆识,任谁睡一晚上就被邪修抽掉一阶境界,都会在睡醒之后马不停蹄逃跑。

    果然,这次柳观春没在黄庙里找到任何人的身影。

    荒庙破败不堪,屋脊房梁积满了灰尘,还有蜘蛛在半空中结网,银丝被阳光照出粼粼的光泽。

    柳观春拿出寻魔的罗盘。

    如有妖物,罗盘里的指物针便会纷纷朝向一个地方。

    然而,不知是不是有邪魔逗她玩,那一块罗盘竟无风自动,滴溜溜地转起,一圈又一圈,半天不肯停。

    就好像有看不见的魔物围着她转圈。

    柳观春后脊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刚要召出竹骨剑,却见身旁有一道黑影窜过。

    柳观春下意识抬起头,和莲花须弥座上一尊漆面斑驳的佛像对上了视线。

    释迦牟尼像一贯弯眸浅笑,手捻说法印,宝相庄严,悲天悯人。

    可这尊泥胎像竟是瞪大了双眼,眸仁甚至冒出绿光。

    柳观春吓了一跳,她意识到佛像里藏了妖邪,登时口念剑诀,唤出竹骨剑。

    只要柳观春不开灵域,竹骨剑在她手中都能运用自如。

    “师兄,佛像有妖!”柳观春大声喊道。

    一时间,剑光大作,凛冽的剑气摧枯拉朽一般扫荡而去,粉碎一切尘烬。

    荒庙陡然爆开一道流霞似的银光,妖邪被剑修的剑势震慑,按理说应该迅速遁逃,然而这一只妖物竟半点惧意都没有,还在吱吱地笑着,等待柳观春上前自投罗网。

    柳观春看了江暮雪一眼,见他按兵不动,心中也稍微安定不少。

    正当柳观春想要提剑斩杀佛像的时候,从那一层泥皮神像里忽然流出一滩滩毛茸茸的黑水。

    那些黑水似是藏着有意识的活物,咕咚咕咚冒泡,黑水像沸开一般,十几尾黑鱼,迅速游向柳观春。

    这些怪物邪得很,身上鬼气森森,竟是不知吃了多少人魂!

    没等它们沾上柳观春的鞋尖,十几把欺霜赛雪的剑影破风而来,

    当空刺下,只听得啵唧一声,尖锐的剑刃深深埋进黑鱼的身体,像是刺破了一个个装满毒液的囊袋。

    顿时,黑水从薄如蝉翼的皮囊中爆开,黑气四溅。

    黑鱼瞬间发出凄厉的惨叫。

    它们一边喊着:“娘亲!娘亲!”一边你争我抢,迅速后退。

    它们快要死了,一个个争前恐后地逃回神像,融进妖物的身体。

    可是早已来不及了。

    江暮雪并指抵唇,垂眸念咒,将蓄满金光指骨扫出。眨眼间,那一道金芒从他的手中脱落,如同一颗金珠坠到地上,瞬间扩散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烟熏火燎,星火燎原。

    此为地狱火,其焰之烈,能焚烧世间万物。

    所有黑鱼都被地狱业火煎熬,痛不欲生,它们回不到母亲的本体,奄奄一息,最终流下滋滋作响的油脂,渐渐变得焦黑的蛆虫,再也不会动了。

    整座庙都被黑气笼罩,邪物烧出的尸油腐臭味几乎催人作呕。

    佛像受不住这种煎烤,很快便冒出一缕人形青烟。

    一只七尾妖狐自烟雾里跳出,她挥舞着尖利的爪子,当空袭向江暮雪。

    “师兄小心!”

    柳观春一直关注着江暮雪的一举一动。

    她飞扑过来,一把按倒了师兄,没等她安抚好倒地的江暮雪,少女又身手利落地翻身,反手抬剑,挡住来势汹汹的狐爪。

    滋啦——钢铁般尖锐的爪子在竹骨剑上爆开炫目的火花。

    七尾狐没想到江暮雪能逃过一劫,心中恨意更甚。

    她身后的七条尾巴迅速勾起,化作钢刃,刁钻地剜向柳观春的双眸。

    千钧一发之际,伏雪剑似有所感,立马追风逐电地追上。

    剑影重重,幻化成庞大的剑阵,自七尾妖狐的后脊穿入,勾出她猩红的皮肉。

    此招煞气甚重,没等妖狐想明白江暮雪为何有那么浓郁的杀气,她的七条尾巴已经被剑风削断,逐一落到地上。

    哗啦一声巨响,油绿色的妖血在柳观春面前爆开。

    七尾妖狐的魔核浮出,绿光烨烨。

    柳观春往后退让一步,把飞出的魔核让给师兄:“师兄,这是你的。”

    她虽然渴望得到魔核,提升修为,但是她不会和白衣师兄争夺战利品。

    江暮雪看一眼,却还是抬袖一扬,把魔核推至柳观春面前。

    “此物赠你。”

    许是怕柳观春不收,江暮雪又道,“方才得你庇护,避开一劫,这颗魔核算是我的谢礼。”

    柳观春呆了呆,她见识过江暮雪强盛的剑气,心中早就猜到,即便方才自己不出手,江暮雪也能化险为夷。

    倒是她多此一举,还弄脏师兄的衣。

    柳观春受之有愧,但她不想和白衣师兄太过生分,只能取来魔核,先塞进藏宝珠里。心里盘算着,等到之后遇到其他大妖,她再把魔核让给江暮雪就是了。

    七尾妖狐的妖力全蓄在尾巴里,如今尾巴断了,藏着内丹的魔核也落到外人手里。

    她气得咬牙切齿。

    妖狐虽然想夺回内丹,可她又畏惧江暮雪身上的煞气,不敢靠近。

    转头她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断得只剩下根的尾巴一扭,敏捷地跳出荒庙。

    柳观春眉眼一凛,她手握竹骨剑,作势要追。刚跳上窗台,她想起身后还有江暮雪,柳观春回头问他:“师兄追吗?”

    江暮雪:“魔核已取,它活不了多久。”

    柳观春:“既然活不了,它还跑得这么快做什么?我去看看。”

    没等柳观春再度跳起,忽然一股罡风自身后扫来,将她整个人吹上天,团在那一个凝霜的剑茧之中。

    剑茧好像铺满了棉花,脚尖踩上去软绵绵的。

    待她后颈衣领一紧,柳观春偏头,看到一只轻轻提住她后领的手。男人的手白净如玉,指骨修长,用力时手背隐隐浮起虬结交错的青筋。

    是江暮雪御剑而来,特地捎带她一程。

    许是搂腰或者横抱都有点僭越,思来想去,江暮雪只能选择这种提小猫后颈肉的方式,拎起柳观春。

    柳观春老老实实被拖着带走,她看着脚下逐渐变小的山林,心中反思……是不是她御剑术太差劲了,师兄嫌她飞得慢,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带她上路?这样一想,好像江师兄从来没有嫌过她修炼不精,即便觉得哪里剑诀心法出错,也只是提剑一次次演示给她看。

    唉,江师兄还真是温柔的男人啊。

    柳观春羞愧不已,心中更是存了潜心修炼的决心……她不能成为师兄的拖油瓶!她要成为师兄能够交付后背的战友!

    许是有后辈在旁,江暮雪御剑飞行,更是警惕,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追妖的同时,还分神去瞥一眼柳观春。

    可柳观春原本安安静静待着,忽然双手握拳,不知在碎碎念什么……

    江暮雪望着两侧翱翔的仙鹤,疑心是今日飞得太高,惊到少女。

    沉默片刻,江暮雪手中捏了个剑诀,压着伏雪剑伏低,靠近地皮滑行。

    柳观春盯着原本帅气的本命剑,忽然成了薄薄一片滑板,载着人在一波波绿油油的草浪上横冲直撞,一时无言。

    而见惯大风大浪的伏雪剑早已在内心释然一笑:哈哈,你骑马得了呗!还骑我干什么?这不犯剑么?

    没一会儿,江暮雪带着柳观春追进一座荒山。

    山中瘴气浓郁,草木不生,并没有人烟的样子。

    待柳观春仗剑踹进一间荒屋的时候,她找到了床帐里的妖狐。

    妖狐的法力尽失,妖气也一点点溃散。

    可她还是在默念咒术,一遍遍牵动手里的丝线。

    一遍一遍极有耐心地拉扯,拉一截,还要低头亲吻一下怀中的东西,碎碎念上几句。

    柳观春听了半天,听懂了,她是问怀里的尸体:“这样拉会不会痛?抱歉,我没有妖力了,我没办法让夫君站起来……”

    “夫君别怕,我、我再吃两个人,我还会恢复内丹,我还能让你跟着我一起出门。”

    “夫君,你等等我,先不要腐烂好不好?再等等我……”

    柳观春这才意识到,妖狐怀里抱着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

    江暮雪反应最快,眨眼间,伏雪剑已化作剑影,袭向妖狐怀中的尸体。

    妖狐见状,大惊失色,急忙俯下身去抵挡。

    伏雪剑并没有收住势,反倒是一寸寸埋进妖狐的后脊,将两具尸体尽数贯穿,打散了妖狐最后一点凝聚起的妖气。

    那一团妖气散开,浮出好几缕魂魄,都是被七尾妖狐吞噬的镇民。如今他们的魂魄得救,能够遁入轮回,转世投胎了。

    妖狐再也没有力气了,她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身体这么疼过。

    妖狐苟延残喘,她趴在男人的尸体上,小声哭泣,掉起眼泪。

    她完全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势,反倒是盯着男人腰腹干瘪瘪的大窟窿,心疼到不能自已。

    “我夫君、我夫君太破了,现在补不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气息渐渐弱下去。

    妖狐的灵台白芒大作,将一个娇媚的女子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

    妖狐并没有灰飞烟灭,尚存一魄在世。

    但江暮雪素来不会对妖物留情,他并不会给小狐狸留下生机。

    江暮雪还要提剑再刺,却不料,这一回有金光袭来,格挡开元婴修士的杀招,护住了那一只孤零零的狐魂。

    柳观春惊讶地问:“那是什么?”

    江暮雪半阖凤眸:“是修士残留于世的神识……是个结婴的大能。”

    话落,眼前的男尸倏忽碎成粉末,从躯壳中挣脱开来的,是一缕修士的游魂。

    是个剑眉星目的剑君,修为高深,只可惜,他早已陨落。

    剑君长袖一扬,将那只小狐狸收入袖中。

    随后,他朝眼前的两位小友一拜:“因我贪恋人间,不肯散魄

    于世间,倒教桃娘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镇民。我与桃娘罪孽深重,此番入阴司,自有天道来惩,还望小友们放桃娘一条生路。”

    江暮雪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反倒是柳观春好奇地问:“她吃人,全是为了你吗?”

    剑君叹息,他捻诀化开一片光幕,将往事逐一放映给柳观春看。

    在光幕中,柳观春看到了剑君的过去。

    原来,这位剑君是道宗的剑修弟子。

    他自小与另外一个灵修世家结下娃娃亲,而那位未婚妻却无心成婚,修的是无情道。

    未婚妻天赋异禀,不过入道百年,修为节节攀升。在渡劫那日,她为了同天道证明自己道心坚毅,竟故意诱来剑君,当着天道的面,一剑刺进剑君的心脏,以他的血液祭道,引来升阶的劫云。

    剑君没有等到未婚妻修满无情道的那一日,反倒是被妻子利用,成了诱来劫云的祭品,丧命于荒山之中。

    剑君好歹是元婴大能,他心腑虽碎,却还能强撑上几日。

    那几日,他在山中独行,遇到了一只初初化形的小狐。

    小狐天真烂漫,满脑子都是妖族前辈们灌输的情爱故事。

    她一直想着,总有一天,她会下山,撞见自己的情郎,然后两人一同修炼,在山中逍遥快活地过日子。

    可她没等到情郎,只等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剑君。

    小狐认定剑君就是自己的情郎。

    她告诉剑君,她叫桃娘,如今已经是生出六条尾巴的大妖了,往后跟着她吃香喝辣,日子很快活的。

    剑君只是笑着,没有多说话,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即便遇到一只小妖,也算是缘分,何必多加苛责。

    可桃娘却看出了剑君的伤,她一心想救活剑君。

    毕竟桃娘是一只十分护短的大妖怪。

    桃娘为了得到复生的仙草,特地去挑衅幽冥的大妖,最后当然落得惨败而归的下场。

    她浑身是伤,鼻青脸肿地趴在剑君身边。

    小狐狸一边倔强地舔舐伤口,一边和剑君自证:“我一点都不弱的,我只是没有磨锋利我的爪子,等有下次、下一次,我一定要她好看!哦,这些伤都是摔的,斯……一点都不疼!”

    可是,桃娘知道,她想打败那只大妖,估计还得百年修行。

    只是她的夫君等不了那么久。

    剑君一声叹息,他看出狐妖的内丹受损,恐怕又跌下几十年修为。许是心肠太软,剑君还是将自己仅剩下的灵力渡进了桃娘的身体。

    剑君一天天衰弱下去,终于有一天,他对桃娘说:“春日来临了,洞外的桃花开得很好,你去折一枝来,与我共赏吧?”

    桃娘为了守着剑君,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出洞穴了。她是娇媚的狐妖,最爱打扮,最爱漂亮衣裙,可洞中黑漆漆的,她连衣布的颜色都分不清。

    桃娘想着,剑君想看花,一定是快要好起来了。

    她要去折最漂亮的一枝花给他看。

    只是,当桃娘抱着一捧香味馥郁的山桃花回来。

    剑君已经陷入了沉默。

    他口不能言,他快要死了。

    桃娘想尽办法救他。

    有时是取人的阳气,有时是抢妖物的内丹。

    直到剑君一动都不能动了,桃娘又用傀儡丝缠住他的手脚,将他托起,让他姿势古怪地陪着自己在山中漫行。

    即便剑君已经身殒,但桃娘还是觉得,终有一日,她会唤醒剑君,他们会拜堂成亲。

    她那么喜欢剑君,她不修无情道,她不会把剑刺进剑君的胸腔,她会陪着他一直到老。

    虽然桃娘不知的是,剑君死于无情剑之下,剑骨剔除,灵台尽毁,他不可能活过来。

    就算桃娘再等上成千上万年,她也穿不上那一身嫁衣,见不到自己的夫君。

    ……

    柳观春看着剑君的身影慢慢幻化成萤火虫。

    小狐狸从男人的袖子钻出来,好奇地打量人间。

    随后,她像是被江暮雪吓到,又急急退后两步,蹦蹦跳跳跟在剑君的身后。

    许是嫌它走得太慢了,剑君止步,顺手捞起小狐狸。

    一人一狐就此消失于虚无冥道之中。

    桃娘一死,这一栋藏满人骨的屋子没有妖气维持,摇摇欲坠。

    江暮雪最先觉察到屋舍崩塌,情急之下,他又是伸手,将柳观春迅速地拎出了荒屋。

    柳观春跌进草浪里,她狼狈地拍开脸上的草叶,亲眼目睹那一座高大的屋舍轰然坍塌,变成一地人骨废墟。

    柳观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她想到剑君残存的记忆,忽然仰头,望向白衣翩翩的江暮雪。

    她看着他眉心那颗绝情的守元痣,见他剑气浩然如霜,即便听到这样悲情的故事,面上也无丝毫动容之色。

    柳观春忍不住问:“师兄,你们无情道都是这样断情绝爱,为了证道,甚至不惜弑夫杀妻吗?”

    江暮雪难得被人问倒,他抿了下寡情的薄唇,沉声:“……不杀。”

    因他道心坚毅,永远不会误道,更不会……有妻。

    第16章 下山(六)她真是……娇气的东西。……

    第十六章

    邪修被肃清,但当地百姓还不知此事,想来还得发酵上几天,他们才会知道危机已除,敢开门见客。

    柳观春抖了抖沾泥的裙摆,她抬头,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杂草,远处的高山浸在幽蓝色的夜幕里,漆黑如墨,像一幅泼墨挥就的写意丹青。

    山野静谧,薄暮冥冥。

    柳观春问:“师兄,现在我们去哪儿?”

    江暮雪淡看她一眼,又挥动衣袖,一根卷轴从他的手中浮出,是那一张标记魔气的地图。

    光幕透明,悬浮空中,每一个地点都散布金光。

    柳观春踮脚去望,发现马兰镇上多了一个圈的标记。

    这个红圈意味着此地伏魔成功。

    不少弟子会时不时刷新卷轴,观察其他队伍的进度,当他们看到魔气浓郁的马兰镇都被人在一天之内诛灭,不由愣在原地。

    无数纸鹤浮上卷轴,一句句追问的话从信纸里浮出。

    “谁啊?这么强!”

    “应该是大师兄吧?他每次伏魔出手都快狠准。”

    “大师兄今年和人组队了吗?”

    “没有啊,没听说啊……算了,赶紧赶路吧,我们这里的魔物都是夜猫子,熬夜熬得我头疼。”

    “靠,那里本来是我们的地盘,难道那个邪修很好对付?”

    “唉,换了一个镇子反倒更惨,都是色鬼,队伍里又没有女修,还得温师兄男扮女装去色。诱。”

    “白轩你闭嘴,再把我的事情说出来,有你好果子吃。”

    “(白轩已自行断开灵阵。)”

    一道道传音纸鹤在地图上爆开,弟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热闹非凡。

    这是柳观春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和谐情形,原来师兄姐们私底下也会打闹嬉笑,也像少年人一样插科打诨,互开玩笑。

    柳观春看到他们讨论白衣师兄伏魔的速度很快,一股自豪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很想告诉众人:“不是江暮雪师兄杀的魔物,是江玠师兄,他是很厉害的无情道剑修!”

    但她戳了戳自己掌心的粉鹤,心想:万一她发出去的信纸没人回复,还让其他人知道白衣师兄和她组队,会不会连累师兄也被遭人排挤?

    思及至此,柳观春击掌,拍碎了纸鹤,又把信纸默默收回去。

    江暮雪不知她在犹豫什么,问了一句:“你想传信?”

    在江暮雪眼里,后辈们都是年幼的小孩子,爱闹爱笑实在正常,他如今更改样貌,也隐匿了气息,即便柳观春想要对外炫耀取得魔核一事,也无不可。

    可她做事谨小慎微,就连发一句话也要再三考虑。

    柳观春感叹师兄观察入微,但她不想让白衣师兄知道原来自己在宗门里不招人喜欢,生怕师兄也疏远她。

    于是柳观春笑道:“我不想传了。”

    江暮雪低声问:“为何?”

    柳观春想了一个极其友善的借口:“因为江师兄很厉害,我不想让旁人知道。若是他们都知你有神通,求着要进队,我就不能

    独占师兄了!”

    柳观春自认这句话说得俏皮可爱,还带一些急智,定能博得师兄好感。

    可江暮雪听了,却是微微一怔。

    他细细分辨柳观春话里包含的私欲,良久无言。

    今夜,柳观春还是没有在外留宿,她见江暮雪往下一个魔气浓郁的城镇虚虚一点,两人又有了前进的目标。

    江暮雪要彻夜赶路,他的凡体已经超脱世外,除却无情无欲,更难以感受寒冷或劳累。他不觉疲惫,柳观春昼夜不停却有点吃不消。

    但她不想拖后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御剑。

    江暮雪看着那一把飞得歪歪斜斜、忽上忽下的竹骨剑,他很怕柳观春没忍住困,打起瞌睡,继而直接摔进湖里。

    凡修的肉身脆弱,她又堪堪筑基,伤筋动骨都得躺上几天,若是受伤重了,没能及时修复经脉,唯恐还会损伤寿元。

    捏了怕碎,揉了怕乱,实在是……娇气的东西。

    也是担心自己不能看顾师弟师妹,江暮雪从来不带人组队,只静静做事,观察战局,最后再将那些弟子们难除的魔物一网打尽。

    可江暮雪虽人情淡漠,但他处事素来周到妥帖,既把人带出来,自然要全须全尾带出去。

    思及至此,他又是振袖,并指驱出一个光球,那个结霜的雪球渐渐变大,又生出一条冰晶锁链缠在男人清癯的腕上。

    江暮雪虚握着牵绳,任由光球将柳观春整个裹进去。

    柳观春御剑术还不够娴熟,她困得很,又不敢抱怨。

    幸好江暮雪行在前面,并没有发现她强打精神,下巴一点一点地犯困。

    可没多时,一个暖洋洋的光球将她容了进去。

    竹骨剑恢复成寻常大小,缠上柳观春的细腰。

    她跪在那个软绵绵的雪球之中,双手抵在球面上。球体是透明的,柳观春能看到外面的风景。她注意到球身还有一条锁链,细细的一条,直连到江暮雪白皙的腕上。

    “师兄?”柳观春不解。

    “睡吧。”江暮雪侧眸,长睫轻动,没多看她。

    柳观春遥望师兄的背影,心中无比沮丧,低下头:“是我修行不精,身上还带着凡人的浊气,还能感受到饥渴劳累,我会好好修炼,往后决不会拖累师兄!”

    修行一事本就不可贪多图快,按部就班修炼便是。而柳观春虽说已经修炼二十多年,但她这点年岁,在修士求神问道的漫长岁月中,不过沧海一粟。

    江暮雪并不想她过于压榨自己,他想了想,温和地道:“你这个年纪,本就该多睡一些。”

    这话听在柳观春耳朵里,颇有些老气横秋之感。

    入道之后,修士们再不会按照人身寿元来计算年龄,只按照境界高低来区分尊卑。

    柳观春以为白衣师兄会将她当成后辈来看,如今她察觉他好像完全将她看成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孩子。

    难不成……她的修为真的太低了?白衣师兄压根儿没将她视为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

    柳观春灰心丧气。

    师妹忽然不出声了,江暮雪心中疑窦丛生,他回头,见柳观春一动不动,只当她睡着了。

    可见是累了。

    江暮雪又并指打出一道法印,将透明的光球盖上了白布,为柳观春遮光。

    雪球暗下来,柔软的球体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好似摇篮一般。

    柳观春原本还能凝神看路,可光线一旦消散,她被晃得发懵,困意兜头袭来,渐渐陷进黑暗。

    等她再次醒来,已是三个时辰后的事。

    一夜过去,天色已微微发白,远处的田埂长着一蓬蓬艳红腊梅,空中飘着小雪,可她的发上未沾丝毫,明显是江暮雪用本命剑帮她挡下了霜雪。

    柳观春爬起身,往身上施了个清洁术后,又理好发髻,挪向一侧打坐调息的白衣师兄。

    柳观春问:“师兄,这里就是地图上魔气缭绕的清溪镇?”

    江暮雪:“是。”

    柳观春打起精神,她将竹骨剑背在身后,又从藏宝珠里摸出两个干巴巴的烘饼。

    她将其中一个递给江暮雪:“师兄吃吗?”

    江暮雪摇头。

    柳观春知他辟谷,也不强求,只递给他一个装水的囊袋,“师兄,你喝点水吧。”

    这一次江暮雪倒是接下了。

    没等二人走进镇子,一名老汉便拄着拐杖走来。

    “二位是修士吧?”

    柳观春和师兄对视一眼,问老人家:“您怎么知道?”

    “小人见两位风雪不侵,又是白衣白冠,器宇不凡,定是剑宗的弟子。小人家中遇妖,求两位发发善心,救救我的孙女!”老大爷弃了树根拐杖,作势要给他们跪下。没等老人双膝着地,江暮雪抬手打去一道剑影,搀住了他。

    “除魔卫道本就是修士分内之事,您无需多礼。”

    老大爷见这位剑君面容冷肃,衣袖剑光粼粼,自是知道自己遇到高人,他也不再耽搁,忙将两位剑君往镇子引。

    路上,江暮雪一贯沉默寡言没有出声,倒是柳观春充分发挥她解语花的能力,几句话就从老者口中了解了来龙去脉。

    原来,清溪镇景色秀美,灵力充沛,一直以来都受地仙庇护,鲜少有大魔踏进这一片净土。

    可就在一个月前,不知哪来的蛇妖忽然闯进清溪镇,强占女子为侍妾。

    蛇性本。淫,此蛇又因有百年修为,更是宣称自己能夜御数女,祸害了不少女子。

    今晚就是老人家的孙女要出嫁为蛇妻的日子,他心疼孙女要落入魔巢,想求两位剑君救下孙女。

    柳观春道:“我们是下山降魔的玄剑宗弟子,不会在镇子上停留太久,若是这只蛇妖听闻修士除魔的动静,不肯出面,那就麻烦了。不如这样,我顶替你孙女嫁进蛇巢,我师兄在旁策应,届时我们联手,定能降服这只妖邪。”

    老大爷见柳观春以身涉险,心中愧怍难当,连连道:“剑君万事小心,那只蛇妖道行高深,可不要着他的相了。”

    柳观春信心满满:“放心吧,有我师兄在,区区蛇妖不在话下!”

    她说得豪情万丈,但实际上还是有点脸红,毕竟她借的是白衣师兄的势,也可谓是狐假虎威。

    江暮雪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漠然地看了柳观春一眼。

    原来他在师妹心中,竟修为高深至此,连性命都可托付。

    倒是夜里,柳观春出师未捷,先遇上第一道难坎儿。

    她既然要扮作蛇新娘,势必得穿上那一身鲜红嫁衣,再戴上红彤彤的花盖头,挡住口鼻,迷惑蛇妖。

    柳观春也不算第一次穿嫁衣,只是从前在江暮雪的梦境里,有村子里请来的妆娘帮她穿衣上妆,没什么难点。如今让她自己来套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嫁衣,便有点手忙脚乱。

    屋外,轿夫已经吹响唢呐,提醒午夜吉时莅临,他们要催促新娘子快点上轿出发,而老大爷和孙女则在家中静候他们凯旋,荒宅里没有女子能够帮柳观春穿衣。

    柳观春已是入道的修士,修炼者讲究超脱肉身苦难,身躯不过是一具白骨皮囊。况且,柳观春还是现实世界穿来的,她其实并不在意古代的男女大防……实在穿不上,也只能找师兄帮忙。

    想到这里,柳观春手里团巴团巴折出一只粉鹤,吹了一口灵气,命它去寻江师兄。

    江暮雪被那只纸鹤召来,房门推开,他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大团的红绸嫁衣披在柳观春的身上,几层绸布被腰带勒紧,勾出纤细的窄腰,偏偏她不得要领地拉扯衣袍,顾得了这边,忘了那边,就此女孩白皙的肩头滚出外袍,连带着最里侧的肚兜细带都垂至肩窝,紧贴在莹润的颈骨,留下窄窄的一道红。

    江暮雪的目力敏锐,不过一眼,立马收回辨别外物动向的神识。

    他闭上双眼,眉心的守元印颤了颤,明灭一瞬。

    柳观春为了搭配嫁衣,特地梳着单螺髻,发间簪了一朵牡丹绒花,流苏垂下来,时

    不时撞在她丰腴的耳珠上,发出细微的响动。

    柳观春听到动静,知是师兄来了,她抬头想看江暮雪,没等下颌抬起,竟被一记来势汹汹的剑气打中肩膀,惊得她脊背发麻。

    转瞬间,一股庞大的灵力硬生生将柳观春推开,逼她背过身去。

    柳观春被剑气挟持,动弹不得,只能背对江暮雪。

    柳观春不明所以,但她对江暮雪有一种天然的信赖,本能觉得江暮雪不会使坏。

    于是,少女眨了眨眼,叹气:“师兄,我不会穿嫁衣,总是拉了这边的衣带,那边里衣又上翘……吉时将近,你能不能帮帮我?”

    江暮雪良久不回答,柳观春思来想去,以为是自己此举太过冒犯。

    也是,她把江暮雪当亲近之人,她和他没有忌讳,但师兄未必领她的情。

    柳观春迟疑许久,心中隐隐后悔,她暗下斟酌,应该怎么不动声色将这个误会圆过去。

    没等她想明白,一缕清幽冷峭的雪气陡然逼近,馥郁的松香弥漫,柳观春先是听到缓慢行来的脚步声,随后她感受到炙热的鼻息落在后颈。

    柳观春整个人被一抹高大的黑影笼到其中。

    是江师兄。

    明明是她主动寻求帮忙,可真当江暮雪靠近,柳观春又忍不住后脊发麻,腿根战栗。

    柳观春刚想开口喊他,可她一低头,眼角余光却看到一只结实有力的臂骨横于身前,虚虚圈住她不盈一握的窄腰。

    男人如玉白润的手背上,青筋纵横其中,如山脉蜿蜒。

    柳观春莫名心跳如擂,屏住呼吸。

    自此,江暮雪的指尖轻挑,竟是紧紧地勾住了她腰上的衣带……

    第17章 下山(七)江暮雪将她横抱进怀中。……

    第十七章

    其实江暮雪并未碰到柳观春。

    他不过是虚虚站在她的身后,凭神识来分辨外物,如此就能不看柳观春,却帮她系好衣带。

    结婴的修士意念强大,即便不用肉眼,凭借意识也能模模糊糊地感知外物,有了这一技能,便可在深山老林中伏魔除妖,又不至于燃火点灯,惊扰到猎物。

    柳观春能感受到江暮雪的指尖轻擦过她腰间软肉,要触不触,像一缕穿发而来的春风,带起微乎其微的痒意。

    一种酥麻感直传向尾骨,激得柳观春脑子都放空。

    她双目无神,实在不知该看哪里,偏偏师兄的身量高大,挡住了所有倾泻的烛光,眼前都雾蒙蒙的。

    思来想去,柳观春只能乖巧地帮忙提着裙子,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找些事做。

    幸好,师兄很擅长穿衣一事,如玉莹润的指骨不过几番缠弄,很快便帮她系好了衣带。

    衣襟合拢得严丝合缝,一点圆润肩头都不露出。

    柳观春身上清清爽爽,终于不至于像之前那样狼狈了。

    她被师兄身上飘来清淡雪松香味熏得陶陶然,待江暮雪后撤一步,她险些要软腿跪下。

    还是师兄眼疾手快,不动声色搀了她一把。

    等江暮雪收回手,柳观春不好意思地道了句:“多谢。”

    她取来上妆的铜镜,细致打量了一下妆容,桃腮粉脸,是个很好看的新娘子。

    柳观春满意地披上了盖头。

    屋外的轿夫被蛇妖吐过一口妖气,他们的目的就是抓住新娘子再献给主人,因此柳观春不能暴露自己的面容,必须提前蒙上盖头,以防中邪的轿夫瞧出端倪。

    但柳观春还没有修出江暮雪那种能够窥视天地的强大神识,她被遮住眉眼,就真成了睁眼瞎,只能四下抬手摩挲,死死盯着脚下的路,一点点往屋外腾挪。

    但没一会儿,一只修长如竹的手递到她的红帕底下。

    “扶着。”她听到江暮雪清冷的声音传来。

    不知为何,柳观春的鼻翼生出一重汗,她小心翼翼搭着江暮雪的手。

    师兄今日扮的是她娘家表兄,为了入戏,他没有穿白衣,特地换了一身颜色艳一些的绸袍。

    男人如此温雅轻柔地领着新娘子走出宅院,就好似牵着自家夫人一般。

    等到了轿前,江暮雪看了一眼当空高悬的血色红月,轿夫脸色青黑,远处山崖妖瘴迷离。

    他以术法传音,不疾不徐地问了句:怕吗?

    柳观春急忙也念咒传话:不怕。

    饶是如此,柳观春进轿的时候,还是看到一只白色的事物也跟着轿帘游了进来。

    没等她凝神分辨那是什么小精怪。

    一只折得工整的纸鹤便颤巍巍爬进她的掌心。

    柳观春撩起盖头,和白鹤大眼瞪小眼。

    白鹤“吱吱”叫了两声,钻进她的腰带,老老实实被她别在腰上。

    柳观春忍不住翘起唇角。

    这是江师兄的传音鹤,他怕她有个闪失,所以命白鹤随身跟着柳观春,也好及时给他传信?

    柳观春心里满满涨涨,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但她觉得……有师兄陪着真好。

    这是柳观春第一次孤身入妖洞。

    从前她虽住在妖域,但因她是脆弱的凡躯,对妖邪都是敬而远之,而且柳观春很会做吃食,一些受过她恩惠的小精怪会在吃完餐食后,给她留下一些妖气稀薄的术法。譬如把草庐融进山色,譬如给她的院子施加一层能够避妖的屏障……总之,柳观春平平安安活到了入道的这一天。

    可今日,她要持剑猎妖,要和这样妖力强大的蛇妖搏杀,甚至江师兄还不能进入妖洞及时策应,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了。

    柳观春给自己鼓劲儿,像是考前疯狂复习考题一般,她时不时进入髓海,观察竹骨剑的状态,确保猎妖时,本命剑能迅速翻进掌心。

    “新娘子到咯!”

    轿外响起悠扬的唢呐声。

    明明是吉乐,偏偏听着倒有点鬼气森森。

    轿夫们声线僵硬地喊着,一递一声,声调极其高亢,像是村口问米招魂的神棍。

    柳观春的掌心俱是热汗。

    花轿里光线昏暗,唯有绯红的月色漫进来,像是被蜿蜒的血迹浸透了轿底。

    片刻后,轿帘被一截黑色长尾挑起,柳观春看到一根布满鳞片又柔软的触手爬进来。

    定睛一看,好似一条粗壮的虫子。

    柳观春顿时头皮发麻,但她没有畏惧,任由那条触手沿着她伶仃的脚踝,一寸寸缠上来。

    就在触手即将绞上她腿根的时候,柳观春忍无可忍用力拍了一下。

    许是很久没被人打过,触手识时务地顿了顿,停住不动了。

    很快,一股强劲的拉力将柳观春蛮横地拽出花轿。

    她耳侧生风,汹涌的山风压着她的脸吹来,把那块盖头紧紧贴在柳观春的口鼻。她的呼吸窒闷,好似受了什么贴加官的刑罚,几欲窒息。

    身后还不合时宜地响起好几声夸张的讥笑。

    她听到那些轿夫欢喜地拍手,高喊着:“送入洞房!送入洞房!”

    等到柳观春被触手拽到地面的时候,她脸上的盖头也顺势落下。

    红绸之后,露出柳观春这张清丽脱俗的美人脸。

    杏眸剪水,檀口微启,上了近日婚礼最时兴的桃花妆,一身嫁衣打扮,灼灼其华,艳若桃李。

    蛇妖见了很欢喜。

    待洞穴里的烛光亮起,柳观春抬眼,也看清了新郎官的模样。

    他生得一张秀致的脸,眼尾上挑,金眸灿灿,颈子上隐有蛇鳞涌现,妖里妖气。

    上半人身,下半妖身,方才勾缠柳观春足踝的触手,便是他分化出去的蛇尾。

    柳观春自知此妖法术高深,她的真面容已经暴露,眼下只能与他搏杀,闯出一条生路。

    她负手于身后,召出竹骨剑。

    没等柳观春挥剑劈砍,一道鬼咒忽然打进她的眉心。

    柳观春杏眸瞪大,她感受到自己的清明灵台被一块黑布蒙住,她看不到自己的髓海、灵域,甚至是本命剑。

    这种感觉,就好像把她的灵识从肉身中剥离……断开了她所有的护身之法。

    柳观春又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她错愕地望向蛇妖。

    许是她惊讶的表情大大取悦了蛇妖,妖媚的男人游来,一点点缠紧了柳观春。

    他逼她靠近,长指轻轻捏

    住柳观春的下巴。

    “我早从傀儡人那里得知,今日送来的祭品新娘是个女道君,所以我事先布下了能阻止你杀夫的阵法。”

    “哟,可千万别哭,好好的喜日子,我不爱看人哭哭啼啼的。”

    柳观春没哭,她只是想着该怎么挣脱困境。

    没多时,她感到腰上一热,热源是那一只纸鹤传来的。也就是说,虽然她不能用术法,但是江师兄守在她身边,他修为高深,不至于被蛇妖迷惑。

    柳观春心下稍安,她猜测,江师兄一定是想让她拖延一下时间。

    于是,柳观春咬了一下唇,破开一点皮肉,用疼痛感逼哭自己。

    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自她的眼尾垂落,柳观春吸了吸鼻子,道:“你别这样缠着我,我就不哭了。”

    蛇妖笑问:“为什么?”

    柳观春委屈:“我怕蛇。”

    蛇妖:“……”

    他深吸一口气:“你怕蛇,你还嫁到妖洞来?”

    柳观春哭得更厉害了:“我没想嫁进来,是我师兄逼我的……我们宗门每年都要找人组队下山降魔,师兄嫌我废物,不堪大用,逼我嫁进妖洞,也好助他除魔。可是,我一见夫君,心中、心中便很欢喜,夫君你长得实在是俊俏……”

    “夫君,你救我脱离苦海吧!你杀了我师兄,往后我们两个待在一块儿,好好过日子。”

    柳观春知道,若是她不快点离开这里,恐怕真要成了蛇妖的新娘子,为他怀胎生子了。

    此处隔绝灵气,也不知师兄能不能进来。

    最好的办法便是骗蛇妖出去。

    蛇妖若有所思地盯着柳观春。

    柳观春抬手抹去眼泪,又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夫君。”

    娇声酥软,直听得蛇妖通体舒畅。

    “好好,夫人,为夫这就替你撑腰去!敢欺负本尊的人,你这师兄胆子倒大!”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受到腰上的纸鹤变冷了……

    师兄用来安抚她的热流缓缓散去。

    柳观春僵住了,她意识到,其实纸鹤也能用来传音与录影,或许江师兄是能看到洞穴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柳观春忙在心中默念:师兄对不起对不起!她没有背叛师兄的意思!

    蛇妖单手抱起柳观春,带着她往洞外游去。

    一旦脱离了这个被术法困住的新房,柳观春的髓海便慢慢变得清晰。

    但柳观春深知蛇妖的触尾还勾在她的脚踝上,只要她有任何异动,那些鳞片便会瞬间幻化钢刃,刺进皮肉,甚至能将她的腿整根锯断。

    柳观春不能轻举妄动,只盼着江暮雪眼明心亮,能看出她不过是虚与委蛇,并非被蛇妖的美色所惑……

    然而,蛇妖却已经把柳观春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他的手不大老实,在柳观春的腰上东戳戳、西戳戳。

    没多时,翻出了几包粉末。

    蛇妖脸色不善:“这是什么?”

    柳观春做贼心虚:“几包雄黄粉……”

    蛇妖又拽出一根带刺细鞭:“这个呢?”

    柳观春心如死灰:“打蛇鞭……”

    “这个呢?”

    “灭妖阵。”

    “这个又是什么?”

    “伏魔咒……夫君,你别撕,这个咒文有点贵,我花了两颗灵石买的。”

    蛇妖要被气笑了:“夫人,你当真爱我吗?”

    柳观春挺胸抬头,中气十足地喊:“自然是爱你的。”

    好在蛇妖的想法与常人有异,他知道柳观春之前生出除妖的想法,心里也没怎么恼怒,反倒更觉得自己颇有男子雄风,竟能用一张面皮令柳观春折服,甚至诱她反水。

    倒是柳观春有点着急地拍了拍腰上纸鹤。

    但那只纸鹤变得更冷了。

    难不成……江师兄生气了?

    柳观春第一次感到如此心累。

    又行了几步,蛇妖夸赞柳观春,对她道:“我瞧你真是越来越喜欢了。这样,待会儿行房,为夫便将元阳献于你,好教你事事独得我偏爱。”

    柳观春倒不是真对蛇妖起什么色心,而是她震惊这厮竟如此厚颜无耻,他曾欺凌过那么多无辜女子,竟还说自己存有元阳?!

    柳观春:“夫君不是娶过妻了吗?”

    蛇妖一脸嫌弃地看她:“蛇有二处孽。根,我平时同人行房都只用其中一个,另一处独你享用,不好吗?如此怎么不算元阳尚在?况且从前与我成婚的女子各个都很受用,你也会喜欢的。”

    在蛇妖恬不知耻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柳观春已经下意识捂住纸鹤,防止江暮雪听到这些了。

    如此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简直辱没师兄的清净道心。

    但很显然,师兄应该已经听得一清二楚,因为那只纸鹤渐渐凝霜成冰,冻得柳观春掌心生寒。

    柳观春实在煎熬,坐立难安。

    好在没过多久,蛇妖便带她出了洞穴。

    没等蛇妖寻到江暮雪,顷刻间,他的脚下亮起寒意浓郁的法阵。

    剑光大作,流霜漫天。

    修士的剑气浩瀚如海,竟使得妖气浓郁的血月返璞归真,又变成一轮普照大地的皎洁银月。

    月华普照大地,驱散蛇妖遮天蔽日的盛大妖气。

    蛇妖切齿,有人在这里布下捕妖阵法!

    其灵力之强大,居然让蛇妖有一种神魂俱灭的恐惧感。

    蛇妖好歹也有几百年道行,又有魔尊的妖气辅助,他不至于被寻常的修士困住……除非、除非来的这位师兄,是元婴期的大能!

    在此世界,修士引气入体,筑基灵台,结丹结婴后,便是高境界的剑尊,自此再行修炼,便能达到大成真神境界,也就是飞升上界。

    金丹修士,蛇妖对付过,他们便是造阵,也决不会如眼下这个阵法这般纯粹……难道此人境界比金丹还要高深?

    不可能啊,世上有几个结婴的修士?便是各大仙宗,也无非是寥寥几位长老和掌门方能触及结婴境,印象中,如此年轻修士结婴,蛇妖也只听过那位天生剑骨的玄剑宗弟子。

    难道、难道。

    蛇妖瞪大眼睛,显出妖相:“你是江……”

    没等他将那个名字说出口,一道锋锐的剑光便破空而来,直接刺碎他的咽喉。

    蛇妖捂住喉咙,痛苦地挣扎。

    趁此机会,柳观春猛踹他胸口一脚,连滚带爬地朝远处跑去。

    前方的光亮处,立着数十把受灵气驱使的光剑。

    长剑围拥的中心,隐隐有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

    柳观春知道,那是白衣师兄。

    她得救了!

    “师兄!师兄!我在这里!”

    柳观春的灵台还被鬼咒封住,竹骨剑在她手中不过废铜烂铁,她无法运剑逃脱。

    可是蛇妖即便濒死也没有松开她的脚踝,触手一寸寸缩紧,意图将柳观春拖回法阵,与她同归于尽。

    柳观春急得满头大汗,但她的皮肉已经被蛇鳞刮擦,骨血溢出。

    满地都是蜿蜒崎岖的红色,瞧着触目惊心……

    柳观春最擅忍疼,她决不能被蛇妖拖回去!

    和妖邪死在一起,还死得这么难看,真是太可笑了!

    “绝对不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观春爆出一股蛮力,她举起竹骨剑,用力往自己的脚骨砍去!

    即便要自伤,她也要割开蛇妖的尾骨。

    她会活下去,她绝对不能死。

    哐当一声,薄刃出鞘。

    刀剑相击的响动震耳发聩,两刃相接,竟流泻一地火花。

    柳观春的竹骨剑没能砍中小腿,在她挥剑的一瞬间,另一把凝霜的长剑当空格挡,阻止她自。残。

    顷刻间,一道灭魄灵符随之飞出,紧紧缚上蛇妖的长尾。

    符箓加身,符文涌动,罡风四起,草木摧折。

    蛇妖像是触碰到什么凶残的恶物,倏忽发出惨烈的尖叫,他见鬼似的蜷缩,巴不得快点窜逃。

    柳观春的腿没了妖物的桎梏,她劫后余生,急忙往前爬了几步。

    蛇尾已经不见踪迹,柳观春惊魂未定,腿骨发抖。

    她凝神看去,双腿完好无损,只是留下几圈难看的、血肉模糊的伤疤。

    她没有缺胳膊少腿,她活下来了。

    柳观春庆幸地笑了下,胸口剧烈起伏,她还在喘气。

    随后,她看到远处的剑阵迅速收网,将那一只凶残的大妖紧密包裹。剑气幻化的光网收缩,剑气

    千丝万缕,越绞越紧,竟如钢刀一般逼向蛇妖,将他凌迟,碎成一团肉糜。

    此为最高境界的灭妖阵,手法残酷,毫不留情。

    红莲业火霎时焚起,蛇妖罪孽深重,他被业火焚烧肌骨,最终灰飞烟灭,只浮出一颗金色的魔核。

    柳观春将魔核握在掌心,久久无言。

    柳观春知道师兄来了,她回头望去。

    月华流泻,雪枝素洁。

    密林之中,男人渐行渐近。素衣翩翩,乌发飞扬,一双凤眸寒若秋池,手中并无执剑,可一言一行都剑势凛然,压迫感十足。

    这是战意浓郁的师兄,他还没来得及收起杀气。

    柳观春怔住。

    她看到师兄白衣如雪,可自己身上的嫁衣早在逃跑途中破损不堪,就连绣鞋都弄丢了,实在太狼狈了。

    柳观春不想成为师兄的累赘,她咬着牙爬起来。

    她想做给师兄看,她没那么娇气、没那么弱小,她在变强,她不会拖累师兄。

    可是,脚上皮肉被剜去一块,血流如注,实在疼得厉害。

    柳观春鼻翼生汗,才能堪堪忍住泪意。

    她努力扬唇,对师兄一笑,示意自己安然无恙,一点事都没有。

    可是,这一幕落在江暮雪的眼中,却十分古怪。

    若非他出手迅速,柳观春为了逃生竟真会斩断自己的足踝……她大可依赖师兄,大可再等一等。

    何必坚强到这一步?

    江暮雪不懂。

    他听到自己沉声唤了一句:“师妹。”

    柳观春听到这一句亲昵的呼唤,隐隐有种熟悉感,涌上心头。

    不知为何,她忽然眼睛发酸,鼻尖刺痛。

    她抹去眼泪,莫名又朝着师兄伸出手。

    她只是想让师兄拉她一把,因为她腿太疼,站不起来了。

    可没等柳观春开口,她竟看到江师兄屈膝,倾向自己。

    素白的衣袖环上柳观春的膝弯,修长的手指抵在她的后腰。

    江暮雪将她横抱进怀中,稳稳地困在臂弯。

    柳观春被人抱起,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该说什么好。

    柳观春嗅到一股很香很香的雪气,她看到自己褪去罗袜的足尖淌下血迹,一滴又一滴,凝在师兄的白袍上。

    红得刺目,红得炽烈。

    柳观春的指骨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无所适从,手足无措。

    她把江师兄……弄脏了。

    可江暮雪,好像不嫌弃?

    江暮雪抱她御剑,许是见她衣衫单薄,他又幻出那一层光茧,稳稳护住怀中的少女。

    柳观春不受风雪侵扰,她缓和了半天,总算透过气了。

    少女摊开手掌,把那一颗含着蛇妖内丹的魔核递给江暮雪看。

    “师兄,今日猎杀蛇妖,是我假扮新娘乔装入洞,迷惑蛇妖。我出了大功,这枚魔核归我,你没有意见吧?至于狐妖那颗,我受之有愧,还是留给师兄。”

    柳观春想得很好,她不能独占江暮雪的战利品,但她也不是什么都让出去的傻子,她只留自己该拿的那部分。

    柳观春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还在小心翼翼打量江暮雪,等待他的答案。

    “好。”江暮雪没有迟疑。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她第一次凭自己的努力拿到魔核,心里高兴,上翘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

    柳观春那点窃喜,江暮雪一览无余。

    男人沉眉垂眼,良久无言。

    柳观春不过是个年轻青涩的女孩,她本该如此骄纵明媚,而不是像方才那样……斩断自己一只脚都满不在乎。

    第18章 下山(八)“师兄……是公狗腰吗?”……

    第十八章

    柳观春并不觉得江师兄的关照有什么僭越的地方。

    他是不通情窍的无情道剑君,待柳观春,与待那些男弟子没什么区别,毕竟就连冷酷无情如江暮雪,都曾将受伤的弟子扛回山门……如今白衣师兄这样抱她,只是体恤她腿骨受伤而已。

    柳观春道:“师兄,我们回镇子吧?顺道告诉老伯一句,蛇妖已除,他们不必成日提心吊胆了。”

    柳观春怕的是,如果她没有事先说一句,很可能有心术不正的人会利用蛇妖的邪说,继续诓骗百姓,拐走女子。

    送佛送到西,因果得去了结一下。

    江暮雪无异议。

    他看了一眼早已干涸的的血迹,“我带你去疗伤。”

    “多谢师兄。”柳观春从水晶珠里摸出一匣子配好的药膏,“我早有准备。”

    江暮雪五感敏锐,他从药膏外溢的气味分辨出,里面含有白羊叶、杜月花,都是一些廉价的止血草药,能镇痛,但愈伤效果不算好。

    江暮雪想了想,动用灵识翻出一枚丹药,以剑气推到柳观春唇边。

    柳观春还在说话,樱唇微张,舌尖不慎尝到一点甜。

    没等她反应过来,一颗糖豆似的仙丹已经钻进她的口中。

    柳观春咔嚓两声咬碎了。

    好吃的,很甜。

    没一会儿,一股疗伤的灵流便沿着她的四肢百骸扩散,腿上的疼痛一下子弱化了,腿上还浮起一层伤势渐愈的痒意。

    柳观春惊喜:“师兄,你的仙丹好有效!”

    说完,她又小声问:“肯定很贵吧?我身上还有二十颗灵石,不知道够不够?要不我给师兄打个欠条,回宗后我再尽力还你,不好让师兄破费……”

    柳观春囊中羞涩,她很感激师兄会把丹药送给她服用,但人情价太重,柳观春一时半会儿也还不清。

    其实江暮雪本想用灵力帮她疗伤,但他想到柳观春体内还有那个不知名的灵根霸占着灵域。

    倘若江暮雪强行入体,恐怕会引起髓海动荡,害得刚除去鬼咒的柳观春灵基涣散,她会再吃苦头。

    还是算了。

    江暮雪挪开目光,望向远处的村落,“不必还我,不过是些炼药课制出的低价丹药。”

    师兄说得轻描淡写,但柳观春知道,他能制作出这样效用高的丹药,可见炼药者天赋异禀。

    即便是同样的时辰、同样的药材,由不同的人炼丹,成品也会二致。这也是不少专研炼药弟子都会打出自己的招牌,以图日后成为炼药大能,让丹药价格变高,获利更多。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占了便宜,柳观春把这件事记在心里,等日后有机会,她再报答师兄。

    很快,伏雪剑贴近地面,抵达目的地。

    柳观春捏了捏腿,发现没有痛感以后,她从江暮雪的怀中跳出去。

    深更半夜,那位老大爷和乡亲们都没睡,他们守在镇口,东张西望,盼着柳观春和江暮雪能平安回来。

    待看到了他们,老大爷高兴地喊了一声:“剑君,你们回来了!”

    话音刚落,镇民们人头攒动,他们发出欢快的呼喊,夹道相迎。

    柳观春看着人们高兴的笑脸,她也心里欢喜,连声说:“蛇妖已除,诸位不必再害怕了。今晚我与师兄回到镇子,也只是想将此事告知诸位,顺道留宿一夜。明日清早,我们还有其他的任务在身,就不在镇子上叨扰诸位了。”

    听到两位剑君要走,镇长忙挤出人群,拉着柳观春劝道:“剑君们还有要事在身,我们不便阻拦。可你们为镇子降妖除魔,此为大功一件。镇子里早就准备了除妖的庆功宴,专为两位践行,还望剑君们赏脸,再多留一天,吃杯水酒再走。”

    道君和沙门和尚不同,吃肉喝酒都没有忌讳,也是因此镇长才敢邀请柳观春喝酒。

    镇民们盛情难却,柳观春拿不定主意,抬头望向江师兄。

    许是少女的目光殷切,江暮雪察觉到了,他低声道:“可。”

    江暮雪赏脸,镇民们顿时兴奋

    不已。

    第二天下午,镇民们清出待客的大宅,将两位剑君奉为上宾,清茶点心供着,其他人则搬桌椅、堆砌灶台、架上锅子,又取刀去割猪肉。

    做菜的跑山猪早在昨夜就备好了。

    一般杀猪都是凌晨时分进行,一个是烫猪肉、分肉麻烦,耗时太久,得早早备好;另一个是杀生不算好事,不能青天白日让神明看着。

    柳观春不知无情道剑君有没有茹素的规矩,“师兄,你吃肉吗?能喝酒吗?”

    江暮雪垂眸想了想,道:“并无忌讳……只是我鲜少饮酒。”

    江暮雪不喜欢醉酒的感觉,记忆中他唯一饮酒的一次,是初进宗门的那一晚。

    他舍弃前尘入道,心中有一瞬茫然与困惑。

    听说酒水能够让人忘记痛苦,还能帮人壮胆。

    他饮下三碗,但除了脾胃烧灼,头昏脑涨,没有旁的功效。

    后来,江暮雪再没有喝过酒。

    筵席很快布置好,除了江暮雪和柳观春落座,还有其他镇子里有头脸的富商,或是乡亲入席。

    镇民们虽然热情,但江暮雪冷着一张脸,也没人敢给他夹菜,只殷勤地给柳观春介绍:“剑君尝尝这个,是刚挖来的冬笋,可新鲜,吃起来一点都不涩口。”

    说着又大着胆子给江暮雪盛了一碗鸡汤,“剑君,还有那个鸡汤,多喝一些,熬了一个时辰呢,厨子特地加了山上的鸡头参。老话说,这个可以益气补肾来着……”

    柳观春一口汤差点咳出去。

    乡亲们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修道之人,灵台清净,哪里会好那些男女之事啊?

    他们平时聊天荤素不忌,什么补吃什么,怎敢拿这话来劝剑君们进食……

    说完,众人纷纷放下筷子,胆战心惊地觑一眼江暮雪。

    幸好,这位剑君的脸色虽冷,但也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

    甚至看大家都不敢动筷子,他还主动端起鸡汤小抿一口。

    众人明白,这是不介意的意思,一时间镇民们把心放回肚子里,继续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柳观春很重口腹之欲,今日菜好酒好,她不免吃多了一些,特别是她耳根子软,旁人劝一劝,她就真的尝了几口那些农家酿的米酒。

    乡亲们对于剑君多有敬重,听到柳观春竟夸王家的米酒好,周家又不乐意了,也回家启开酒坛封盖,把酒端来给柳观春品鉴。

    白的米酒,红的果子酒,绿的绿蚁漉酒,每个都喝上一小盏,柳观春自然而然就喝高了。

    但柳观春喝醉酒也很有酒品,她不打人不发疯,只闷头吃菜,说话有点痴。

    之前搜蛇妖记忆的时候,江暮雪觉察出蛇妖的修为暴涨,其实有旁的大魔协助,大魔将自己的魔气渡进蛇妖身体,才让蛇妖如此难杀。

    此妖的源头,便是百里外的莲花镇。

    江暮雪将此事同柳观春说了。

    可一贯聒噪话多的柳观春听了,只是闷闷点头,嗯了两声。

    江暮雪心生疑窦,不免看她一眼。

    女孩显然醉得不轻,脸颊透出驼色的红晕,眼尾被酒气熏出水雾,一双杏眸虽明亮,但没有聚焦在任何一处,看着涣散无神,只呆呆地盯着一碟早已清盘的猪蹄膀。

    江暮雪见她吃醉了,也不再多说什么。

    镇民们吃完酒宴,已是深夜,除了江暮雪所在的那一桌,其他桌椅早已撤下,灶房传出镇民们洗碗筷、笑闹打趣的声音。

    院子里仅剩下江暮雪和柳观春,一侧的屋檐挂着一盏照明的灯笼,火光暗淡,散着黄澄澄的幽光,光线昏暗,不足以照亮偌大的院子。

    一阵夜风吹来,卷起几片檐上的霜花。

    因是隆冬天里,山风湿冷,柳观春瑟缩一下,她脑袋昏沉,不由偏头望向一旁。

    她看到了江师兄的脸。

    灼灼一点红痣,像燃烧的欲。火,一双凤眸内敛,眼尾轻扬,带些清雅高华。

    莫名的,这张脸变了样,渐渐和记忆里那个名叫“江暮雪”的男人重合。

    柳观春傻傻地看着,她直觉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江暮雪,可她还是有一瞬惊讶。

    她脑袋好疼,分不清楚。

    她把江玠认成了江暮雪。

    柳观春下意识屈拳,想敲一敲头,保持清醒。

    没等她出手,冰冷的手骨就挟制住了少女的动作。

    风雪欲来,那股裹挟着剑气的寒意瞬间侵入肌理,柳观春觉得腕骨好冷,她用力挣了挣,可此举无疑是蚍蜉撼树,她完全抽不开手。

    柳观春没了力气,丧气地垂头。

    直到一道沉寂的声音传来。

    “不要自伤。”

    柳观春听出一种难言的熟稔,她的鼻子有点酸,眼睛也很烫,她抬头去端详江师兄。

    好奇怪,怎么看都是江暮雪啊。

    大师兄怎么来了?

    柳观春想不明白,她只能小声说:“我没想打自己,只是头疼。”

    说完,她又像个孩子一样,想和江暮雪诉苦:“师兄,我腿上受伤了,很疼。”

    她下意识去拉盖住腿骨的衣裙,想要解开罗袜,让江暮雪看伤。

    幻境里的时候,只要她说哪里疼,手上哪里被草叶割伤,江暮雪就会很温柔地帮她疗伤。师兄的灵气丰沛强大,只要给她渡一点灵流,她的伤痕马上就好了。

    又怎会像今天这样,吃了丹药,偶尔还会隐隐作痛。

    江暮雪并不知道柳观春在和谁撒娇,她嘴上喊着“师兄”,他只当是女孩喝醉酒身体不适,所以心里委屈,难免娇气一些。

    江暮雪叹口气,用剑气死死压住柳观春拉裙子的手。

    他没有哄人的经验,也不知该怎么给柳观春解酒,偏偏灵气也控制不了一个人非要喝醉。

    想到这里,江暮雪只能隔空传音,让厨房里的乡亲帮忙煮一碗解酒汤来。

    很快,热腾腾的汤碗端上来。

    江暮雪将其挪到柳观春面前:“喝了。”

    柳观春倔强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江暮雪思考一番,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太冷肃,吓到师妹了。

    于是,他放缓了嗓音,又低柔地劝一句:“喝了这个……头便不疼了。”

    柳观春乖巧听话,她果真捧起碗喝了。

    江暮雪松一口气。

    但江暮雪还是低估柳观春了,她连喝个解酒汤也不老实,一边喝,一边还要拿眼去瞟江暮雪。

    少女的眼神肆意而无辜,不止看江暮雪的脸,还要看他嶙峋的喉结,看他被白衣遮蔽的胸膛,甚至是用细带紧紧勒住的窄腰。

    目光黏连在江暮雪的身上,从上至下逡巡。

    江暮雪从未被人这样冒犯过,心中略有不满,但他不能和一个醉鬼计较。

    男人的指尖轻敲桌面,他在考虑是否用灵力幻化出屏障,借以蒙住柳观春肆无忌惮的眼……反正她还没结丹,生不出可以窥探外物的神识,只要蒙住肉眼就足够遮蔽她的五感。

    可江暮雪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在作恶。

    他无权……摆布师妹。

    恶念熄灭,江暮雪垂下浓长乌睫。

    可下一刻,柳观春放好喝完的汤碗后,又开始作怪。

    她忽然将掌根抵上江暮雪的膝骨,整个人朝他倾来。

    柳观春屈起纤细的腰肢,头低下时,后颈的碎发被灯笼暖光照得绒绒的,骨珠微微突起。

    她并不重,半个身子压在江暮雪的腿骨,也并不会教他吃力。

    乌黑的脑袋登时靠近,女孩身上的酒气与衣袖的花香也随之逸出。

    江暮雪不知该如何搡开她。

    江暮雪第一次被人如此冒犯,他该恼怒的,但他劝自己,只是小孩子无聊的醉相,何必生气。

    但好在,柳观春没有更近一步的动作。

    柳观春又闻到了幻境里的那种味道,清新如雨后晨露,还带点苦涩的雪松味,很香很香。

    是江暮雪的味道。

    柳观春缓和了一下呼吸,她抬起那张秾丽的脸。卷翘的眼睫像是小扇子一般扑闪扑闪,她大胆凝视江暮雪,怔忪地道:“师兄,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

    “嗯?”江暮雪明知醉鬼的荒唐,可看着师妹虚心请教,又不忍扫她兴致。

    柳观春眨了眨有点干涩的眼睛,她问:“师兄……是公狗腰吗?”

    这是柳观春每次在幻境里想问,又不敢问的事。江暮雪的腰力惊人,肌理明晰结实,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公狗腰吧?

    她光说还不够,还要拧着眉头,轻轻戳一下江暮雪的窄腰。

    江暮雪怔住,呼吸一紧。

    没等女孩柔软的指尖刚碰上江暮雪的身体,下一刻,柳观春就被一道强大的冰雪灵气击开。

    她冷不防跌下板凳,摔疼了屁股。

    柳观春呆坐原地。

    而江暮雪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男人英英玉立,仙姿玉质,只一张脸寒沉,眉心的守元印绽出红光,手中的伏雪剑隐隐有出鞘之意。

    许是被灵气震慑,又许是那碗解酒汤确实功效明显。

    柳观春的意识逐渐回拢,她看清了眼前的人。

    眼前的师兄是江玠,并非江暮雪!

    柳观春吓得脸色苍白,连连道歉:“师兄,对不住,我把你认成了旁人,我不是有意冒犯你。”

    此言一出,江暮雪本该安心。

    可他记起,柳观春方才口中唤的也是“师兄”,如此轻薄孟浪之举,她竟也对其他男弟子做过?

    江暮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但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该做、什么都不该说。

    此为柳观春的私事,与他何干……他们不过是结伴降魔的队友罢了。

    江暮雪冷静了,他收敛那些外泄的雪气,嗓音一如既往的淡漠。

    “无事,既已醒酒,那师妹便早些休息吧。”

    第19章 下山(九)第一个吻。

    第十九章

    一整夜,柳观春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她自己都不知,原来喝醉酒的时候,她第一个想起的人会是江暮雪。

    特别是她认错无情道剑君眉心的那颗守元印,竟把白衣师兄当成了江暮雪。

    仔细想想,近日她确实太过肆无忌惮了,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和一个男修保持距离,根本不知什么样的行径才是不过于唐突和冒犯。

    柳观春也了解自己,她顺杆上爬,对江师兄表示亲近,其实只是因为她害怕这段关系不够牢固,她总想加码上锁,她想困住江师兄。

    因为她……太孤独了。

    柳观春叹一口气,她想到茕茕孑立的无情道剑君,心想:江师兄性情冷淡话少,其实他不喜欢被人亲近。

    江师兄待柳观春友善,不过是在忍耐。

    她不该让江师兄为难。

    翌日,饶是江暮雪这般漠视世间万物,他也发现了柳观春近日的失常。

    柳观春不再一睡醒就来他的房间敲门,不再从她那个塞满吃食与牛乳的藏宝珠里,取出肉干还有奶茶,与师兄分食。

    每日赶路,不必江暮雪幻化出伏雪剑捎带她,小姑娘会自己乖乖巧巧地召出竹骨剑,凝神观察四方,然后御剑飞行,牢牢跟在江暮雪身后。

    柳观春将自己的起居照顾得很好,好到……不再需要江暮雪从旁照看。

    江暮雪收回目光,继续跟着舆图指点的方向,前往莲花镇。

    倒是伏雪剑心里有点不满,他的剑吟在灵域里不住翻滚,大声抱怨:那把竹骨剑是你老相好不?我记得这小子!能力没多少,惑主倒很有一手,你都不用它了,还死赖在灵域里不走。这下可好,先去勾搭女主子了……不是我说,它那点瘦身板,有我御着舒服吗?有我会疼人吗?我还能召出剑罩挡风呢,瞧它把小娃娃脸都吹红了……

    没等伏雪剑说完,一道哑咒口诀狠狠打来,一下子封住了本命剑的口。

    伏雪剑气得颤动两下,但它到底害怕江暮雪的威压,也怕他移情别恋重新去剑冢找其他本命剑,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柳观春倒是不知江暮雪的心思,她见师兄神色如常,脸上也没有浮起厉色,心中还有点小得意,觉得自己十足聪慧,实在是很擅长揣摩人心。

    他们御剑飞行的速度很快,不过两日时间就抵达莲花镇附近。

    只是天色已晚,夜里的魑魅魍魉没有日光制衡,实力会大增,饶是修为高深如江暮雪,也不会在深夜冒险入魔巢。

    思来想去,江暮雪决定就地休整一夜,明日清晨再进城伏魔。

    冬天黑得早,没多时,远处的翠璋峰峦都披上一层浓重的夜雾。柳观春看了一下计时罗盘,才戌时,距离明早鸡鸣时分,还要四五个时辰。

    入道之后唯一的好处是,柳观春补觉两三个时辰就足够清醒,无需像做凡人的时候那样,每天至少要睡上八个小时。

    漫漫长夜,有点难熬。

    柳观春看一眼打坐调息、沉入灵域境界修行的师兄,又默默收回竹骨剑,她觉得这时候找江师兄比试打发时间,不是个好主意。

    没事做,柳观春只能捣鼓藏宝珠里带来的东西。

    她取出妖域的红矿石,画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五符,补充一下库存。然后又清点法阵的咒术,将那些阵法的咒语默背一遍。比起剑术的提升,柳观春更擅长在杀妖之战中,借助这些符箓和阵法取得战役的胜利。

    柳观春习惯一日三餐按点吃饭,即便不饿,她也没有忘记凡人的习惯。

    她看一眼还在闭目养神的江暮雪。

    师兄眉眼清正疏冷,一袭白衣白冠,如月中聚雪,皎洁美丽。

    江暮雪丰神俊貌,一身神相,单是看他通体清逸气质,就知他定是绝食五谷的世外高人,只要吸风饮露就能维持温饱。

    柳观春知道江暮雪已经辟谷,她不想再被师兄讨厌,因此这次,她没有强行邀请师兄作陪。

    柳观春准备做饭,垫一垫肚子。她翻动藏宝珠,从里面摸出一袋干莲子,这是柳观春夏天的时候特意跑去灵池掰的莲蓬。

    随后,她又摸出一大包桂圆肉,这是柳观春之前上符咒课的时候,在学堂外意外发现的一棵野桂圆树。

    宗门弟子大多不爱采摘野果,正好便宜了她。

    柳观春住的弟子院最为偏颇破旧,除了她,没有旁人居住。因此柳观春没什么可以串门的师兄姐。

    但好处是,院子破归破,庭院真的很大,拿扫帚清理出一片空地,柳观春就可以把那些莲子、青梅、桂圆,架在竹筐里晾晒。只要她想,甚至还能晒一些萝卜丁和菜干。

    柳观春就像囤食的仓鼠,想到这些家底,她心里就高兴。

    不得不说,江师兄送的储物珠真的很好用,柳观春不仅仅在珠子里藏了吃食,就连烧饭的锅子她都带来了。

    她使尽吃奶的力气,把那一个大锅还有陶瓮从宝珠里取出来。

    接着,柳观春挖土堆砌灶台,往灶洞里塞满柴薪又燃起火符,甚至取风符与山风对冲,将风势转到旁处,如此就能调转风向,护住她灶膛里的火焰不灭。

    柳观春今日想蒸八宝饭吃,她在陶瓮的底部涂抹了一圈白花花的猪油,又取来干莲子、红豆沙、晒干的桂圆荔枝,逐一码放进陶瓮。

    每铺上一层糯米,她还要往里头塞点板栗,这样蒸出来的饭就不会太黏,而且板栗沙沙的,口感像是咸蛋黄,等板栗软烂,再一起拌进饭里,八宝饭会变得更加蓬松香甜。

    柳观春朋友不多,平时又没事做,空闲时间要么拿来练剑、背心诀剑谱,要么就是研究做饭,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舒适一点。

    老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她很老实遵从先贤的教诲,至少要天天吃饭,把小身板养得壮实一点。

    柳观春忙活晚饭也能自得其乐,殊不知身后的江暮雪已经被她锅里飘出的那股甜味熏醒。

    江暮雪五感敏锐,平时在绝情崖修炼,天地间唯有清净的雪气,哪里像现在一样,不止是烟火、还有甜果的香味。

    他不反感,但实在有些吵闹。

    江暮雪无法进入忘我境界,他睁开眼,于暗处凝视柳观春。

    若是从前,每到饭点,柳观春都会来问江暮雪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偏偏这两天古怪,她竟对他再无所求了。

    江暮雪蹙眉,他不解柳观春为何忽然疏远……是他那日宴席上出剑太快,伤到她了?

    晚饭煮好了,柳观春下意识盛好两碗甜津津

    的八宝饭。

    她盯着饭碗,呆了呆,又想起江师兄已经辟谷,应该不会吃。

    柳观春颇有些失落,端起那碗多出来的饭,作势要往陶瓮里倒,可没等她把饭倒回去,一只骨相清棱的手已经伸至女孩的眼底,接过了碗筷。

    男人的手骨泛凉,冷若冰霜。柳观春不慎触碰到他的指腹,被冻得一个激灵。

    柳观春看到江暮雪主动端饭,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结结巴巴地问:“师、师兄,你吃饭吗?”

    江暮雪顿了顿,垂下浓长雪睫,“许久没吃过……可以一试。”

    柳观春大喜过望,她是第一次有人陪着吃饭。

    一时之间,她都忘记自己先前还决定和江师兄保持距离,不要再烦他。

    柳观春高兴地打开藏宝珠,把自己腌的酱菜、萝卜、黄瓜坛子,全端了出来。

    菜品琳琅满目,光是“微辣”、“巨辣”的酱菜都分了十多种,更别说另外几样瓜果了。

    柳观春偷偷觑了江暮雪一眼,见他面上风平浪静,想来是没有生气,于是她壮着胆子给江暮雪介绍:“师兄要是嫌饭太甜,可以佐着酱菜吃。”

    她摆动几个小碟子,细声细气地介绍:“这是萝卜条,这是黄瓜条,要是吃得惯妖域里的鼠芋条,你也尝尝看……”

    江暮雪低眉看了一眼那一坛乌漆漆的罐子,“什么是鼠芋?”

    柳观春轻咳一声:“这是我自己命名的吃食。我以前住过妖域,那里生着许多叫不上名的奇珍异草,我没见过,又怕有毒,不敢随便摘菜吃。”

    “为了填饱肚子,我就去看妖域里的动物都吃些什么。有一种专门偷吃瓜果的鼠精爱吃这个,我也偷偷挖来尝了一口,滋味果然不错,因此我就给它起名鼠芋。”

    像是怕江暮雪笑话,柳观春又一本正经地举起小坛子,郑重其事地说:“口感真的很像芋子……”

    柳观春杏眸明亮,神情专注,推荐吃食的时候,还会低头去摆弄自己拿出的瓶瓶罐罐。

    女孩双环髻上的红色丝绦随风摇曳,穗子沿着她低下的白皙脖颈垂下来,悬在圆润的耳珠旁边,像是一双赤色的耳铛,浓烈的一抹红,极为灵动可爱。

    柳观春很喜欢聊天,她伶牙俐齿,不管多么离谱的东西,她都能说个子丑寅卯来。

    江暮雪没有说话,但他很捧场地夹了一根鼠芋,细细品尝。

    柳观春见他吃了,更是惊喜,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江暮雪,等他的评价。

    小姑娘的心思太好猜了,江暮雪既然都捧场作陪,自是不会扫她兴致。

    江暮雪迟疑一会儿,点头:“的确很像。”

    “是吧?”柳观春眼中的笑意更深,她仿佛遇到知己,又殷勤地夹出其他菜肴供江暮雪品尝。

    短短一刻钟,江暮雪就吃了十多样菜。

    江暮雪并不重口腹之欲,他吃完一小碗八宝饭后,没有再添食。

    柳观春见好就收,也不敢再劝。

    她终于理解那些老人家一直劝食的心情了,江师兄看起来高大清癯,就应该多吃饭啊。虽然他的指骨削瘦细长,很合适持剑,再丰腴一点就没有那种潇洒俊逸之感了。

    柳观春本来想做一个矜持寡言的师妹,但这顿饭成功让她破功,柳观春又忍不住和江师兄闲话家常。

    幸好,江暮雪并不嫌弃,甚至偶有回应,尽管他依旧沉静少言,大多时候也只是低低“嗯”上一声-

    第二天早上,鸡鸣破晓,柳观春起床开始准备进入新的魔镇。

    江师兄说了,莲花镇是附近妖物身上魔气的主要起源地,这里一定藏着旁人不知的大魔,一定要诸事小心。

    柳观春把符箓卷进腰上挂着的荷包里,方便她随时拿取,除此之外,她还准备了降魔阵需要的五象之物,譬如塘泥、梧桐枝、圣灵水、三清金铃、火符。

    柳观春不像江暮雪那样境界高深,可以通过锋锐剑意强行开阵。她必须用凡物辅助,方能制造出一个对战的阵法。

    江暮雪见她准备得认真,有意提醒:“魔之所以比妖可怕,是因魔能侵蚀人的心志。”

    柳观春一知半解,她虚心求教:“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大魔,还请师兄不吝赐教。”

    江暮雪:“魔物擅长制梦,塑造幻境,时常会将人心中的欲念、所求之物,化作虚幻蜃影,诱人沉沦幻阵之中,不愿回到现实。时间久了,修士的修为尽散,寿元受损,自此修士迷失在幻阵之中,直至陨落那日的到来。”

    柳观春明白了,照这样说,魔物比妖物可邪多了,一个还能真刀真枪对打,另一个就是造阵摄取人魂,能不能逃出生天,全凭人的运气。

    柳观春问:“倘若我不慎入阵,该怎么破阵出来?”

    江暮雪想了一会儿,简单解释给她听:“幻阵之中皆为虚妄,幻境之所以能诱人沉沦,那是因幻境能圆人心中遗憾,如丧子的妇人能在幻境中见到早夭的亲子,如丧夫的女子能见到病死的夫婿……”

    “幻境所见,皆是人心中所愿。若想破阵,那就不可贪恋幻境中的美满,只要幻境失常,你就能从幻境中逃脱。”

    柳观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总之就是记住所有憾事,不要被假象诱骗。

    柳观春心中有数,她手持火符照路,亦步亦趋跟在江暮雪身后。

    莲花镇不愧是大魔盘踞之地,镇中人烟稀疏,妖气遮天蔽日,阳光根本照不进来,更别说滋养阳气了。

    柳观春的的身体还是凡躯,不像江暮雪那样修炼多年,几乎百毒不侵。

    她被瘴气影响,手中灵力凝出的火团渐弱。

    正当柳观春再度往火符上吹一口灵气的时候,四周忽然极速变化。

    江玠师兄、荒芜的城镇、妖气迷雾……统统不见了。

    唯有一片无涯的雪地。

    柳观春明白,她陷入幻境了。

    柳观春觉得好冷,她浑身发冷,被风雪推着朝前走。

    柳观春赤着脚,在漫天飘雪的草原上流浪。

    当她看到熟悉的那一座草庐,她明白,这是大魔幻化出的幻境,是柳观春沉沦七年的迷魂梦阵。

    柳观春有一瞬失神,她没想到自己居然陷进此地。

    难道大魔认为,这里是柳观春最贪恋的地方?

    柳观春心中默念白衣师兄教过的破阵之法,只要让梦阵失常,她就能出幻境。

    即便这里再美好,她也不会被困在这里。

    柳观春下定决心,她知道江暮雪一定就在这个“家”里。

    在进入草庐之前,柳观春蹲在底下,接了一捧雪。

    她用手指的温度融化这抔雪,然后借水面照脸。

    大魔不知她记忆的内情,因此她的脸并没有幻化成唐婉的样子。

    她是柳观春,是配不上剑骨奇才江暮雪的外门师妹,是与江暮雪云泥之别的低阶女修。

    大师兄偏爱的人是唐婉。

    如今,梦该醒了。

    柳观春握紧手中的竹骨剑,这是白衣师兄给她的勇气。

    她终于能从那场幻梦里爬出来了。

    柳观春推开门,她看到屋中站立的男人。

    一身白衣玉冠,面如冠玉,连飞雪都钟情他。

    柔柔的雪絮吹过江暮雪无暇的衣袖,流风回雪,般般入画。

    江暮雪一如既往干净无瑕,不容人染指。

    柳观春看着他,忽然笑了。

    她喊他:“江师兄,好久不见。”

    江暮雪轻皱眉,似有疑惑:“师妹?”

    柳观春却没心情同这个幻境里的夫君寒暄了。

    她握紧手中剑,步步紧逼。

    她说:“师兄,看着我。”

    “师兄,我不是唐婉,我是柳观春。”

    她要让江暮雪厌恶,要让江暮雪唾弃,她要从这个幻境逃离,她要粉碎这一切,她要让所有美好的记忆失常。

    柳观春……决定抛弃江暮雪。

    她靠近他,踮脚,手指搭上男人洁白

    的衣襟,她拽他靠近。

    等江暮雪错愕低头,柳观春的目光落在他寡情薄意的唇上。

    他的唇竟也是红的,比眉心守元印都要艳。

    柳观春下定决心毁掉这一切。

    如果这是幻境,那么江暮雪亲眼目睹他被一个外门女弟子轻薄,他一定会震怒,从而导致幻境失常。

    思及至此,柳观春闭上眼。

    “师兄,你看清楚,我是谁……我是柳观春……”

    柳观春的眼睫轻颤,鼓足勇气吻了上去。

    江暮雪的唇好凉,和他的手一样凉。

    他躲不开,他被迫承受。

    只是浅尝辄止的一个吻,柳观春没有过多留恋。

    可就在她吻了江暮雪的一瞬间,幻境破碎,风雪骤起,剑气澎湃。

    柳观春忽然觉得心腑一阵钻心的痛,她看到自己的腕骨里有黑血涌动……除了幻境以外,她还中了其他招数!

    柳观春喷出一口血,意识涣散,陷入昏迷。

    柳观春想,这番话,她想对江暮雪说,想了好久。

    可惜,眼前的男人,只是大魔塑造出的幻境假象。

    可她不知的是……眼前之人,并非幻影,而是真正的江暮雪。

    江暮雪在莲花镇中开路。

    他时刻看顾柳观春,谨防她境界低微,陷入幻境。

    而江暮雪生来有“破妄”神技,他不会为任何幻境所迷惑。

    只是此为修士底牌,他从来不曾告知外人,就连他的师尊都不知此事。

    幼时,江暮雪能透过皇贵妃的红粉皮囊,看出她的九尾狐真身。

    长大后,随着他的修行精进,他还能破开所有妄图迷惑他的幻阵、梦阵,他不会被任何幻术蛊惑,他能认清所有术法伪造的皮囊之下的真身。

    当江暮雪发现柳观春陷入幻境之中,他有意去引导她破阵。

    可是,不知柳观春看到了什么,将他认成什么人,她竟直直朝他走来。

    江暮雪看到柳观春含泪,看到她一脸哭相,非要笑着说话。

    他看到她忽然喊自己“师兄”。

    他看到她忽然踮脚,与他气息相织。

    柳观春伶仃的臂骨抬起,揽住江暮雪的颈子,拽住他的衣襟,她一遍遍告诉他:“我是柳观春,师兄,看清我……”

    守元印明灭不定,红光灼灼。

    直到柳观春吻上他……她拉他坠下神坛,她将一个柔软的吻印在他的唇角。

    放肆!

    她怎么敢……

    江暮雪终于推开了她。

    第20章 下山(十)这七年里,江暮雪直到最后……

    第二十章

    不知为何,柳观春明明吻了幻象里的江暮雪,可她却还不能从这个幻境里逃脱。

    她看到有蛊虫在手臂中涌动,不住往胸膛处攀爬……柳观春意识到,她不止中了幻术,她还中了大魔设下的蛊阵!

    大魔想将她困死在这里!

    柳观春的心肺剧痛无比,双脚又陷进厚厚一层白雪之中,她整个人被霜雪冰封,眼皮也沉重无比。

    柳观春困倦地闭上眼,倒在了雪地里。

    这一次,她又做梦了。

    她梦到迷魂梦阵里的那七年。

    彼时,她已是江暮雪的妻子,她与他喜结连理,成了亲密无间的夫妻。

    柳观春顶着唐婉的脸,日夜小心地陪伴江暮雪。

    但好在,师兄性情温蔼,即便柳观春偶有不对劲,他也全不在意,柔善地包容。

    只是……

    每到夜里,柳观春总觉得师兄一身的凶相。

    她跌进红尘幔帐,身上不着丝缕。

    受凉的膝盖屈起,后臀被江暮雪一只宽厚的手托举,被迫缠上他。

    男人的窄腰肌理冷硬,总是磨得她,膝盖发红。

    就连腿。侧的一层薄肉都泛起酸麻的痛感。

    柳观春杏眸含泪,失神地仰望床帐。

    偶尔,她会伸手去碰江暮雪的眉心,明明只是幻境,可他额上的守元印却光芒黯淡,若隐若现……每到这种时候,柳观春的心里就会涌起一种难言的罪恶感。

    她是不是把江暮雪拉下神坛了?她是不是毁了他?

    直到男人滚沸的指骨蜷起,抵在她的下颌软。肉。

    “专心。”他不喜她总看旁处。

    柳观春眨眨眼:“不要遮住我的眼睛。”

    她不喜欢陷进黑暗里。

    隐隐的,她好像听到师兄叹气了。

    江暮雪一双凤眸灼热,拇指在她的唇上碾压,指腹擦过少女不平的唇纹。

    他又吻上她,细细绞着柳观春口中柔腻的舌,翻来覆去地吮,直到柳观春声音颤抖,眼角染出芙蓉色。

    仅仅是气息交织,两具身躯相覆,用力蹂/躏,交叠为一体。

    如此抵死缠绵,江暮雪却觉得,似乎还不够尽兴。

    随之,柳观春的腰。窝一仰,紧绷绷的,她受到冲击,檀口微张。

    柳观春感受到一股外来的灵力,强硬地沿着她的清明灵台,侵进不可触碰之地。

    男人的神识在她的髓海中掀起滔天巨浪,强行破开她灵域的关口。

    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江暮雪的神识霸占着柳观春的四肢百骸,不止是肉。身上的契合,就连她的内里灵域,他也要独占,染上自己的气息。

    元婴修士的神识澎湃而强大,没有了无情道守元印的束缚,江暮雪犹如猛虎下山、蛟龙出海,半点不顾及柳观春这具连灵基都没筑造的脆弱身体。

    没有人教过柳观春,何为神交,何为修士间的双修,何为抵抗对方的神识入侵。

    她不知道即便双修,江暮雪也不可进得太凶,侵得太深,更不能罔顾她的意愿,直接挤。进她的髓海,强制操控她的灵府意识。

    他在欺负她懵懂。

    江暮雪从这一刻开始,有了恶念。

    柳观春迷迷糊糊地感受,她只是一张白纸,她只能无措地接受这些江暮雪给她带来的浪潮,她只是惶恐不安地忍耐,心里害怕,身上迎合,直到她偏头,看到江暮雪与她相扣的手指。

    师兄的手白净如玉,很合适执剑。

    但其实,执剑时的江暮雪神情肃穆,杀气腾腾,通体凛若冰霜,并不好亲近。

    可是,冷漠的师兄会在床笫间,与柳观春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不厌其烦地安抚她。

    江暮雪身上很香,雪气甘洌。

    江暮雪不会伤害她。

    柳观春渐渐冷静下来。

    ……

    每次行房后,柳观春的丹田都热热的。

    她不知是不是江暮雪的灵力有滋润髓海的功效,即便是霸道的双修,她也并不觉得有多么不适。

    而且江暮雪是个很好的夫君,他会抱她去沐浴更衣,会用灵力控制水温,不让柳观春的洗澡水变凉,以免她这具凡躯会冻着。

    柳观春每日看到一脉脉独属于雪灵根的灵流环绕着木桶,实在觉得暴殄天物。

    灵流可以助长修为,可以疗伤凝血,偏偏江暮雪要拿来加热洗澡水,这也太铺张浪费了。

    另一方面,柳观春的心脏又开始一寸寸紧缩,皱巴得不成样子,好似一颗风干的酸橘子。

    柳观春苦涩地想:师兄原来这么喜欢唐婉师姐啊,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她不该横插一脚。

    她好卑鄙。

    柳观春心存愧疚,江暮雪待她越好,她越觉得自己厚颜无耻。

    柳观春按照唐玄风教的方式,去触碰大师兄的心口,她确认江暮雪的心魄已经归体。

    可他还是沉溺梦境,不愿清醒。

    或许,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柳观春既然没办法让江暮雪主动醒来,只能她从旁助力了。

    柳观春本来想着,先唤醒师兄,再让梦境崩塌,这样一来她自然而然就能回到现实。

    可师兄不愿意醒来,为今之计,就只能让柳观春先逃出这个梦阵。

    柳观春还有一个下下策,那就是拿出掌门唐玄风送她的锦囊,服下里面的碎心丹。

    碎心丹能让柳观春死在幻境里,却不会真正杀死柳观春,至多只是对她的身体造成损伤,给她带来灭顶的痛楚。

    毕竟柳观春是以人身入梦境,她不像其他修士那样,可以用神识遁逃。

    她想出梦境,唯有此身消亡。

    而碎心丹,就是一味很好的假死药。它会护着她的髓海,保她出阵以后还能苟延残喘上一阵日子。

    唐玄风承诺过,柳观春一出迷魂梦阵,他会马上给她疗伤的丹药,不仅如此,还会赠予她足够筑基的

    修为。

    无非忍一忍痛楚,比孤独死在异世要好得多,柳观春觉得她可以忍受。

    最爱的妻子死在眼前,足以让江暮雪的梦阵涣散。

    之前,柳观春原以为成亲就是江暮雪的心愿,他心愿得偿,他会放她离开。

    可是柳观春想错了,江暮雪娶了唐婉,反倒觉得美满,他更舍不得离开这个梦阵了。

    他好爱唐婉。

    柳观春叹了一口气,她服下碎心丹。

    丹药服下的一瞬间,柳观春的小腹涌起丝丝疼痛,毒素在她的经脉里流窜。

    柳观春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衰弱,她至多只能活三个月了。

    这是柳观春待在迷魂梦阵中的第七年。

    她原来当过江暮雪七年的妻子啊。

    风雪夜里,柳观春看着远处还在炖姜汤给她暖身子的江暮雪,不知为何,她的鼻尖有点酸,心口涌起缠痛。

    柳观春安抚自己,这是丹药引起的痛感。

    可她心知肚明,她好像……对江暮雪动情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如此短暂,她会慢慢衰老、慢慢死去,她会死在大师兄面前,她会亲自粉碎他的美梦。

    但是江暮雪不会怪她的。

    因为他能逃出这个梦魇,他能在异世里和唐婉师姐真正结合,他的美梦终会成真。

    被留下来的,唯有柳观春一人-

    柳观春想让江暮雪在最后三个月里过得幸福一点。

    这是她最后能送给师兄的礼物。

    柳观春旁敲侧击问出江暮雪的生辰。

    师兄的生日,恰好是冬季。

    柳观春下山赶集的时候,特地去买了羊奶制的酥酪,又买了鸡蛋、牛乳、菜籽油、面粉,以及应季的水果。

    她想给师兄烤一个蛋糕,为他庆生。

    柳观春故意和江暮雪说,她想要一床新织的棉花被。新被子蓬松柔软,睡起来很舒服。

    江暮雪不会拒绝妻子的请求,趁着师兄下山买被子的时候,柳观春运用术法与风符护住炉子,开始烤蛋糕。

    虽然古代没有搅拌乳酪的用具,但柳观春有术法,可以让勺子运作得很快。

    黄澄澄的蛋糕胚出炉,虽然长得很像一块方方正正的糕饼,但抹上酥酪和半成品奶油,再铺上一层甜津津的山果,也算是有模有样的糕点了。

    等江暮雪到家,柳观春故意拦在他面前,命令他:“师兄,闭上眼睛。”

    江暮雪不解,但他见妻子神情认真,只能照做。

    柳观春牵着他,一步步往屋里走。

    柳观春以为,只要闭上双眼,江暮雪就看不到外物。

    但江暮雪早已修至元婴,再进一步便是大道剑尊,又怎会不能以神识窥物?

    至多是没有肉眼那般能看清纹理,但大致的人与事还是能分清的。

    他被柳观春牵着,指骨相触之地,摸到了一片烫出的水泡。

    江暮雪怔住。

    待柳观春喊他睁开眼,他看到了灶台旁边那一块涂满乳酪的糕饼。

    柳观春略带羞赧地道:“师兄,生辰快乐!”

    少女说这话时,杏眸明亮如星,笑颜娇艳如花,她静静等待江暮雪回应。

    可江暮雪只是垂下眼睫,屋外风雪肆虐,他静默如常,不知该说什么。

    他从来不过生日。

    因他出生有异,皇贵妃称他为邪祟,是天降灾祸。

    没有人会给邪祟庆生。

    柳观春忐忑不安,她又小声喊了句:“师兄,你不喜欢吗?”

    江暮雪抬眸看她一眼。

    柳观春的笑一点点落下,没等她收起蛋糕,一个凉凉的吻忽然落在她的嘴角。

    柳观春惊讶地抬头。

    江暮雪倾身,扶着她的腰,吻得更深。

    ……

    其实柳观春的蛋糕烤得并不好,底部还有些焦糊,但江暮雪不嫌,师兄慢条斯理吃完了她准备的吃食。

    柳观春心里高兴,她坐在桌旁和江暮雪说话。

    “师兄,这是我……从凡间听来的,他们生辰会烤这种糕吃。”

    “他们还会把蜡烛制成细细的,插在糕上,许愿后再吹熄。”

    江暮雪放下筷子:“会实现吗?”

    柳观春:“什么?”

    “愿望。”他淡道。

    柳观春扬唇一笑:“当然会,生日那天寿星最大,诸天神佛都会庇佑寿星的。”

    江暮雪垂眸想了一会儿,竟动用术法凝出一支蜡烛。

    他把燃好的蜡烛插在剩余的糕上,闭眼许愿。

    柳观春呆呆地看着,她只能看到师兄眉心那一颗守元印渐渐变暗,几近于无。

    她不知他许了什么愿望。

    很快,蜡烛被吹熄了-

    柳观春还剩下两个月寿命的时候,她开始时不时感到疼痛。

    她想,这个丹药还真是阴毒,故意要让她露出痛苦的模样,让江暮雪看着妻子病重却无能为力,然后一直忍受煎熬,从而震碎梦阵。

    但柳观春不想大师兄那么痛苦,她努力把那些不适都忍下去了,她从随身带来的荷包里摸出止疼的丹丸服下,她谎称自己的虚弱都是因为天气不好。

    江暮雪不疑有他,即便他用灵力感知,也完全觉察不到柳观春的异样。

    兴许真的只是天太冷了。

    自此之后,梦境里再没有凛冽的冬天,每一日都是阳光明媚的春天。

    可柳观春的身体还是渐渐衰弱下去,有时候她累得躺在床上,一觉睡到下午才有力气爬起来晒晒太阳。

    柳观春不知道,原来碎心丹不止是让人的身体迅速衰老,直至器官衰竭,它甚至会让人丧失五感,慢慢陷入绝望,再缓慢死去。

    有一天,柳观春睁眼,她发现屋内一片黑暗。

    她四处摸索,她以为是天还没亮。

    她笑着问:“师兄,我感觉自己都睡好久了,怎么天还是黑的?”

    很快,有一双骨相棱棱的手紧握住柳观春的手。

    男人沙哑低沉的嗓音传来,是江暮雪说:“师妹,天已经亮了。”

    柳观春怔住了,她意识到自己瞎了。

    她什么都看不到,她陷进无涯的黑暗中。

    恐惧、不安、害怕……一堆情绪涌上心头,她意识到这枚碎心丹吃下去,她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没人能忍受黑暗世界的孤寂,甚至会求着尽快有个解脱。

    可她还有两个月的寿命,她还能再陪伴江暮雪两个月。

    “师、师兄,这是我的老毛病了,眼睛不大好,偶尔会看不见的……”她习惯粉饰太平,习惯去安抚旁人,尽管她知道这个借口太过拙劣,江暮雪应该不会信。

    可她只能说这种话,她想多笑一点,她不想让师兄难过。

    江暮雪抱起柳观春,他带她晒太阳,他给她制了一张能够摇晃的藤椅,他还在家中各个地方缠上丝线,这样一来,柳观春就能牵着那些丝线四处走动了。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看不见,他说的话比以前多多了。

    柳观春知道,师兄是担心她会害怕,她的世界只剩下黑暗,耳朵再寂静的话,她会受不了。

    柳观春忽然意识到,让江暮雪看着自己的爱人渐渐死去这一件事,实在太残忍了。

    她的生命还剩下一个月,她想早点结束这一切。

    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她可以给师兄留信,可以独自一人离开,只要师兄找不到她,梦境也会坍塌……没必要非得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思及至此,柳观春开始物色死亡的地点。

    她有一根江暮雪制的木杖,拐杖上凝了术法,没有山精野怪可以靠近她。

    趁着江暮雪下山为她采买吃食用物的时候,柳观春就用这根木杖四处敲敲打打,根据花香、草木香、风向,判断四周的环境。

    终于,她找到一片离家不远的山崖,从崖底卷上足以掀翻人的狂风,柳观春故意取了一块石头丢下去,哗啦一声,石头被一道激光粉碎,变成沙土。

    柳观春明白了,这里就是整个梦阵的阵眼。

    只要从这里跳下去,兴许不必等到柳观春死去的那一刻,她也能很快从梦阵里离开。

    柳观春会给江暮雪留下一封遗书,她会告知他,关于唐婉的死亡。

    江暮雪受此打击,他一定

    会尽快醒过来的。

    可是,柳观春还是低估了江暮雪的敏锐程度。

    等柳观春站在山崖边上的时候,一道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来,拦住她。

    天地间,风雪漫天,山风料峭。

    柳观春听到男人被风吹到猎猎作响的衣袍,她听到清越的剑吟,嗅到江暮雪身上清冽的雪松香味,那样圣洁干净,沁人心脾。

    柳观春莫名有点依恋,她竟会舍不得江暮雪。

    可是,这一切都是假的啊。

    她是假的,江暮雪的柔情是假的,这个世界是假的,那个家也是假的。

    她不能、不能再这么狼狈地过日子了。

    不是江暮雪该清醒,是她该清醒了!

    否则,舍不得离开的人,就会变成柳观春了……

    柳观春忍住鼻尖的酸涩,她对江暮雪微微一笑。她的眼睛看不到了,她的胸腔也因碎心丹的反噬而剧烈疼痛,她忍下这些不适,她对江暮雪笑得很好看。

    她说:“师兄,这里其实不是我的家。”

    到现在,她还假扮着唐婉,既然躲不开江暮雪,那就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吧。

    让他亲眼看着唐婉赴死,让他从这个迷魂梦阵中解脱。

    柳观春说:“不过这七年,我过得很开心。谢谢师兄的照顾,但我该回家了……”

    柳观春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想来也奇怪,她一贯巧舌如簧,她竟也有一天嘴笨至此。

    她转身,任由山崖卷上来的山风吹动她的衣袍。山风凛冽如刀,割得她脸好疼。

    但好在……

    “师兄,其实我很怕高的。”

    “可是我现在看不见,所以我不必怕了,也算是一件很好的事。”

    柳观春说完最后一个笑话。

    她连坠崖都很乖巧,没有半句抱怨,后仰着跌下山崖。

    大风吹起少女的鬓发、吹起她素色的衣袍,她像一颗熄火的流星,重重砸向阵眼。

    老实说,这招也是下下策,因为阵眼是由修士的境界幻化。

    江暮雪是结婴的修士,可想而知,他的阵眼一定杀气四溢。

    可柳观春早已服下碎心丹,丹丸会保她的髓海平静,无论这具身躯受到多少伤害,只要离开梦阵,唐玄风掌门都能让她恢复如初。

    柳观春和江暮雪在幻境里度过了幸福的七年,他深爱他的妻子唐婉,如今亲眼目睹唐婉坠崖,他会有痛彻心扉之感,足够江暮雪破开这个梦阵了。

    柳观春的使命达成,她也该回到自己的位置,离江暮雪远远的了。

    柳观春疲乏地闭上眼。

    她什么都看不到,她的世界漆黑无涯,但是她听到耳畔有镜片碎裂的声音。

    柳观春欣慰极了,她知道梦阵终于爆裂……师兄得救了。

    柳观春不住往下坠落,她以为江暮雪在阵眼处设下的剑阵一定会刺穿她的心脏,粉碎她的肉身。

    但没关系,她已经做好遍体鳞伤的准备。

    碎心丹能保她不死,只要她逃出梦阵,她就能被唐玄风救回性命。

    可是柳观春预想的痛感并没有出现。

    风势忽然停止,柳观春悬在半空,停止了下坠的冲势。

    没一会儿,她的腕骨被一只泛凉的手拉住。

    宽大的手抵在她的后腰,江暮雪将她整个人紧紧拥在怀中。

    柳观春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她意识到,江暮雪跟着自己一起跳下来了。

    江暮雪想救唐婉,他顾不上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他永远会朝她伸出手。

    梦境碎裂的声音渐渐变弱。

    如果柳观春能看见的话,她会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一片荒芜苍白的雪地。

    无数梦境被浩瀚的剑气震碎,凝成大小不一的冰晶。

    每一片冰晶中都倒映着两人过往的画面,一帧帧回忆闪过,那些记忆如同流光一般,四溢而下,随风坠落。

    像烟火、像流星、像熔岩,绚烂多姿,瑰丽又诡谲。

    柳观春六神无主,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破梦……

    她傻傻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听到江暮雪剧烈擂动的心跳,她觉察他的剑骨散出的纯净灵流。

    那一股灵气撞向无数的冰晶,意图将这些碎片全部拼接回去。

    可是天地颠倒,梦阵支离破碎,梦阵一旦开始坍塌,便很难修好了。

    江暮雪还在做无用功。

    一瞬间,柳观春明白了什么。

    江暮雪在自毁!

    他在用自己的修为境界修补这场梦境!

    他不会让梦阵破碎,他不会放唐婉离开……他究竟怎么了?

    柳观春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不知道师兄哪里受了伤。

    但这种情况分明不对,不对劲,不能这样……

    她没有办法了,她用力推开江暮雪。

    趁他失神的瞬间,柳观春握住他的伏雪剑,猛然刺向胸口。

    她无可奈何,只能使出这样的招数。

    少女的衣袍被殷红血液浸透,血星子溅上江暮雪的脸,终于唤回了江暮雪的神志。

    男人的指骨一颤。

    柳观春不能保证自己在梦阵中不会死去,所以她即使自伤也不敢下狠手。不过这点伤势,足够让江暮雪停下稳固梦阵的动作。

    柳观春惨兮兮地一笑,她对他说:“师兄,我快死了,我不想死在这里。”

    “师兄,放手吧,放我回家,好不好?”

    柳观春想,她不但死在江暮雪面前,她还将他舍下。

    这样的情伤足够重了,他一定会从梦阵中逃脱。

    她给不了他大喜,那就给他大悲。

    柳观春默默流泪,她一遍遍在恳求他的体谅,她希望他成全。

    终于,江暮雪收回了伏雪剑。

    他靠近柳观春的耳畔,说了一句话,但风声雪声太大,她没听清。

    江暮雪没有再动用灵力修补梦阵,他放任幻境碎裂,放任自己堕落。

    柳观春得以解脱。

    她松开江暮雪的手,她带着一身伤往阵眼中心砸去。

    柳观春什么都看不见,但她知道,江暮雪在最后关头也深爱着妻子。

    师兄收起所有恢弘的剑阵,幻化出一个柔软的剑茧,裹附住柳观春。

    他护着她逃出梦境。

    柳观春身上的伤都被疗愈了,她没有吃很多苦头。

    在柳观春的记忆中,这七年,江暮雪直到最后一刻都很温柔。

    只是,她后知后觉想起了师兄破阵前说的那句话。

    他说——

    “骗子,愿望没有实现。”

    “你没有为我……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