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黑山(四)柳观春,我等你来爱我。……
第六十一章
都城用来抵御外敌的高墙早已被黑肉侵蚀,石砖风化,黄沙漫天。
业火符箓燃起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竟有燎原之势。
修士们的战场在空中,他们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如同慈悲的神明。
可足下,遍地是尸山血海,断壁残垣,凡人死伤无数。
在邪祟面前,他们不过是一只猪、一头羊,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只待黑肉邪物猎杀,掠夺生机。
柳观春痴痴地看着这一幕人间炼狱,她想不明白,亦想不通,事情为何会发展成了这样?
上一世,便是苏无言猎杀修士,也不过是吞食妖魔,苏无言不吃凡人。明明连魔尊都不复存在了,可为何今生种种事情,还是变了?是因为她重生,改变了苏无言和江暮雪的人生轨迹,才让这个世界产生变化吗?
柳观春一直在自问,因她不明白,因她害怕看到那么多殷红的鲜血……因她感同身受这些苦难,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
本不应该如此的。
直到此刻,无数黑肉像是受到感应,齐齐往柳观春的方向扑杀、涌动,它们共享一个意识,极其默契,不慎在空中相撞,也能很快自洽,融为一体。
此刻的黑肉犹如庞然巨怪,它们变得更大、更沉,似是约定好了一个共同的狩猎计划,那种鬼魅一般驱之不去的狰狞魇语,又在柳观春的神识里炸开。
“柳观春、柳观春……”
“来啊、来啊……”
黑肉在成长,它说的字比以前多了,它说的话比以前清晰了,它也学会披上人类的伪善皮囊,刻意引诱柳观春沉溺。
它勾起柳观春心中的恶念,它蛊惑柳观春,带她去看前世的记忆。
谁说重生以后,前世就能完全抛诸脑后了?
受过的委屈、得到的欺凌、记得的辱骂,难道就不算苦难吗?难道就能统统不作数吗?
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们在今
生展开了新的生活,凭什么柳观春还要记得?
就凭柳观春老实,就凭她好欺负吗?
柳观春的心魔滋生,她陷入梦魇里。
她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她看到很多前世的事。
柳观春刚穿进这个异世的时候,天下灾祸不断,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世人饥肠辘辘,甚至易子而食。
柳观春无家可归,人又生得瘦弱伶仃,人牙子嫌她年龄小,又是女孩身,不方便做活。万一卖不了钱财,还白搭上饭食,那可亏大了。
没人愿意收容她。
柳观春为了果腹,什么都吃,树根、观音土、杂草,她很想活下去,因此什么都不嫌弃。
或许是儿时受过苦,即便她后来入道,学了一些辟谷之术,仍难以戒掉口腹之欲。
也或许,只有吃东西,才能带给柳观春微乎其微的安全感。毕竟她自从穿到这个修仙异世,每天都在担惊受怕。
柳观春无依无靠,她没有家人朋友,她知道自己不受上天眷顾,害怕自己会孤苦伶仃地死在这里。
万一没有人记得她,万一没有人祭奠她,万一没有为她收殓尸骨,柳观春很怕自己不能回家。
幸好,柳观春找到一户能收容她的人家,即便只是为奴为婢,即便动辄要被主人家打骂,但她能吃到黍、粟这样的粗粮,她很满足。
在柳观春能够勉强吃个半饱的那天晚上,她掉了许多眼泪,她心里很苦,却又觉得幸福。
柳观春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困境里,爬出来了一点,即便只有一点希望,她仍觉得满足,她知道入道修行或许就能寻到回家的路,她开始攒钱,为远赴仙途做打算。
柳观春以为人间流浪的几年,不过是生命中小小磨难,修仙者以慈悲为怀,她入道后会遇到很好相处的修士,有朝一日她能登天,寻到回家的路。
可是,等柳观春来到了仙宗,她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那些修士嫌弃她没有灵根,嫌弃她穷酸潦倒,他们看她的眼神,与世间刍狗无异,他们甚至不会用正眼去瞧柳观春。
柳观春的指骨紧攥,在那一天,她真的很想发泄这些情绪,她也是有脾气的小姑娘。
可是,现实还是磨平了她的棱角,再抬头,柳观春对所有人笑脸相迎。
她对他们甜甜一笑:“我知道我不过一介凡人,身份低微,根骨不佳,但我仰慕仙宗已久,我就住在山脚下的妖域,若是剑君们有何麻烦事,都能来嘱咐我,能为剑君们跑腿,是观春三生有幸之事。”
她留了个心眼,特地把名字告知,她希望这个凡人的名字,能在太上忘情的修行剑君心上,留下一点涟漪。
她渴求有人能给自己一点希望……柳观春真的真的,太想从深渊里爬出来了。
明知那些修士不过把柳观春当成免费的打杂役人,她也绝无二话,因为柳观春一直以来都没有选择。
无论是深入妖山打仙草,还是潜入鬼潭寻鲛珠,只要修士们吩咐一声,柳观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幸好,柳观春的运气不算太差,她在十五六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善心肠的剑君,即便因术法之故,她没有看清过他的脸,时至今日,也只记得少年眉心那一颗如火艳丽的守元印。
柳观春难得有人陪伴,她喋喋不休地谈天,其实她并不是每日都那样话多。
草庐第一次有了远道而来的客人,柳观春能够在剑君面前大显身手,施展厨艺……柳观春收留这位少年剑君,除了她想要占点便宜,迈进玄剑宗的山门,还有想要结识一个朋友的念头。
这位剑君真的很好相处,他甚至不抵触柳观春去碰他凝霜飞雪的本命剑。
虽然只是短短几日的相处,柳观春心中也异常满足,她知道,她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相处的小姑娘,旁人不能和她做朋友,那是那些人没眼光。
柳观春朋友稀少,不是自己的原因。
她不讨人喜欢,不是自己的问题。
少年剑君是个大好人,他满足了柳观春的愿望。
柳观春如愿以偿进入了玄剑宗的外门,她起早贪黑练剑,日复一日艰难求生。
每次坚持不下去,她就会望向那一座屹立于风雪中的绝情崖。
听师兄、师姐说,绝情崖是大师兄江暮雪修行之处,悬崖峭壁设有禁制,不允许外人靠近。
偶尔,柳观春仰头,她看到绝情崖上风雪爆开,银絮洒洒。
见到那些因剑势而飞扬的赫赫霜雪,她便明白,那是江暮雪在修炼。
即便天赋异禀如江暮雪,他也不曾有一日停止过修行。
那她也不会停下。
柳观春给自己打气。
她虽然不认识江暮雪,也从来不敢在人前提及这位天之骄子的名讳,怕受人耻笑,被人奚落,但内心深处,柳观春会将江暮雪视为榜样……她知道,内门大师兄就在那座雪峰之上,他一直都在。
柳观春遥望绝情崖,就仿佛身边也有江暮雪陪伴一样,她不是踽踽独行的一人。
柳观春唯有如此自我欺骗,才能在每个寂静的寒夜,忍住所有涌上心头的绝望。
再后来,柳观春得知江暮雪为了降服魔尊,不慎跌入迷魂梦阵。
她奉唐玄风之命,入阵救人。
这是柳观春第一次离江暮雪那么近,她第一次这么仔细端详江暮雪。
师兄的眼睫毛既黑又长,唇瓣削薄,瞧着很是寡情的样子,不好亲近,他连鼻梁都很挺拔,眼窝深邃,各处五官都好似上苍匠心独造,独具美感。
柳观春不知为何,她本能想多亲近一点师兄,她故意以“感谢师兄赐衣赠食”的理由,取桃木梳子为他梳发、整理衣袍,梦阵里的雪域高原成日都是静悄悄的,但偶尔也会有毛团子一样柔软的麻雀,小心翼翼栖于江暮雪的肩头。
柳观春静静看着,不敢打扰。
她觉得有趣,小声嘀咕:“师兄的皮肤这么白,唇瓣也很红,头发乌黑浓密,还有小动物紧追不舍……师兄,你是公主!”
但很快,幻境变幻,映射出江暮雪小时候的场景,原来江暮雪是皇子啊,他根本不是公主……
柳观春和江暮雪待在一起的七年,每一天都很幸福。
离开梦境时,柳观春曾失去视觉,短暂地陷入黑暗里,但柳观春想到江暮雪的脸,心里并不害怕。
那时候的柳观春,特别羡慕唐婉。
她在黑暗中,终于可以平静审视自己。
她想,她很可能就是故事里的女配角,是个注定短命的炮灰,连男主角的白月光都算不上。
但柳观春拥有过,她已经很满足了。
柳观春的运气其实也挺好的,至少在她进入内门,感到孤独的时刻,她还遇到了白衣师兄。
她像个正常的修士那样,入门得到前辈关照,修行有师兄指点,她说话也有人接,练剑有人看顾,就连分食小点心也能找到交好的道友。
这些稀松平常的事,都是白衣师兄赠予。
也是柳观春竭尽全力才得到的一切。
在这一刻,柳观春恍然大悟——她前世那么辛苦,那么努力往上爬,可她的愿望,仅仅是想当一个不被人注意、不被人欺凌、不被人打压的普通人。
她只是一个凡人啊。
之后,白衣师兄走了,江暮雪成亲了,她也失去了唯一一只陪伴左右的小猫。
柳观春陷入绝望,但又感到解脱,她终于不必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祈求苍天怜悯了,她终于不必期待任何东西了。
柳观春松了一口气,她愿意赴死,博得一个生机,又或者是哄自己乖乖离开人世。
她只是太累了。
即便她知道,自己其实回不了家。
等待杀阵形成的那段岁月,是柳观春最安逸的时光。
柳观春难得入眠,她无牵无挂,她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
梦里有无盐、有外婆,她窝在暖呼呼的被窝里,想赖床到几点就几点。
柳观春平静地等待肉。身消亡。
直到戾气深重的罡风之中,一袭惊鸿艳影的到来。
她看到剑眉凤目、衣冠楚楚的大师兄江暮雪,朝她奔来。
柳观春想起自己浑身是血,一定很狼狈,她怕江暮雪嫌弃,甚至不敢看他。
可江暮雪走向柳观春,男人隔着那一层能够灭魄的琉璃鼎,温柔地喊她的名字。
她的听力衰退,最终也只听到江暮雪喊她:“柳观春……”
不过,今生的柳观春,已经知道江暮雪的秘密了。
柳观春知道,原来江暮雪早知迷魂梦阵中的真相。
江暮雪知道陪伴自己七年的妻子,从始至终都是柳观春啊。
江暮雪不过忘记了,他不过忘了自己的爱人……所以才会对柳观春冷漠以待。
柳观春心神俱颤,她忍不住发抖。
柳观春想到前世魂飞魄散的自己,她终于记起,她把那个爱过自己的师兄丢在前世了。
她已经找不回江暮雪了。
……
“师妹,醒醒!”
江暮雪原本在与黑肉缠斗交锋,可偏偏一侧坐在竹骨剑上观战的柳观春忽然纹丝不动,她垂着头,变得异常安静。
像一具死尸。
江暮雪回头望去,他终于意识到,黑肉的幻境吞没了柳观春,她陷入梦魇之中了!
偏偏、偏偏江暮雪无法看清那些偷袭的黑肉……
因他有破妄目力,因他的眼睛,不是凡人的眼睛。
如果有心人得知江暮雪的底牌,觉察他这一重与生俱来的神技,邪祟就能利用这一点,直接变成妄象,躲避江暮雪的追捕。
江暮雪能勘破妄象,却看不到妄象的本体。
妄象便如遮蔽头脸的面纱,寻常修士只能看到盖住纱布的人影,无法分辨妖邪本体。
可江暮雪的眼睛有无视纱布的破妄神技,他不受幻象欺骗,能够直接看到纱布底下的妖邪。
偏偏这座肉山,有能力直接幻化成那一层纱……一旦它成了纱布,便是江暮雪看不到的东西,倘若它再奸诈一点,故意藏匿行踪,不发出声音,那江暮雪便拿它没有办法,只能引颈受戮。
江暮雪紧闭双眼,他舍下光剑,迅速冲向柳观春。
他义无反顾地展臂,拥紧柳观春。
在他扑来的一瞬间,黑肉的口器咬住江暮雪的臂骨,不待他挥剑斩裂,臂上已被邪祟食去一大块血肉。
血流如注,江暮雪的血液,溅射进柳观春黑如满月的瞳孔之中。
柳观春无动于衷。
江暮雪身上戾气暴涨,他深知黑肉在吞噬柳观春,他不能让她有事。
于是,江暮雪以身为饵,散出纯净的灵域雪气,诱惑邪祟。
与此同时,江暮雪又用心念下达杀令,命伏雪剑在黑肉袭向他时,直接诛杀妖邪。
江暮雪看不到一部分的黑肉,只能用笨拙的方式诱敌,为柳观春挡下这些潜在的袭击。
“师妹,你醒一醒,好不好?”
江暮雪抬起泛凉的手指,极其温柔地,一点一点掖去柳观春脸上的鲜血。
他把柳观春的脸抹得好脏,但那些鲜血都是他的。
江暮雪能用同心咒共感,他没感受到柳观春的疼痛,唯有此身在疼。
真好。
至少这一次,不是柳观春受伤。
“对不起,今日战情太乱,抱你的时候,没能及时用热水沐浴,消除寒气。是不是冻到你了?下次不会了,你原谅我一回。”
江暮雪声音艰涩,喉咙也有点颤抖。
他很少流露脆弱的神色,可他真的很不喜欢柳观春满身是血的样子。
江暮雪把她抱得更紧,他同她说了好多话。
即便说话,是沉默寡言的江暮雪最为不擅长的事。
他有努力在学。
江暮雪告诉柳观春,其实他小时候见到鬼魅,他很害怕,他也很稚气很傻,每日故意在御花园里逗留许久,不愿回到寝殿,他害怕与那些狰狞的妖邪精怪交谈。
江暮雪并非生来无情无惧,他也只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凡人。
江暮雪告诉柳观春,他少时,得到的东西很少,但每一样都很珍惜。只是他所拥有的,都会被大妖皇贵妃逐一毁去。后来,他学会忍耐贪欲,他不能渴求太多。
希望,便会失望。
江暮雪说,他与柳观春的第一次见面,其实并非迷魂梦阵,而是妖域的草庐。
那时的少年剑君,被生活在妖域里的、古灵精怪的少女吸引,江暮雪不愿同柳观春深入接触,刻意施加了遮蔽面容的术法。
江暮雪审视本心,他告诉自己,如此行事,只是为了方便脱身。
可江暮雪后来才知,那一刻的少年剑君,远比他想象的敏锐。
少年剑君早早知道,他被柳观春引诱。
柳观春的到来,注定会动摇他太上忘情的道心。
江暮雪一心向道,他幼时受过欺凌、排挤、厌弃,他亦有为人的愤怒与怨恨,但他不会表露出来。因为妖狐以他的羞恼取乐,他的所有情绪,都会令皇贵妃欢喜。
唯有他平静无波,真如一尊离尘神像,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时,皇贵妃才会心生畏惧,她会怕他。
后来,江暮雪知道了如何不被人欺、不受人辱。他入道后,将所有畏惧的记忆封存于迷魂梦阵之中,只要不看,只要充耳不闻,他便是无坚不摧的剑君。
那时,江暮雪本以为,柳观春也是如此,她也不过是想诱他跌落凡尘的业障,只是红粉骷髅,他能抹除她,如同他灵台无尘的道心。
直到柳观春再次为他而来,在迷魂梦阵中,承载所有记忆的江暮雪,终是生出了可怖的独占欲。
江暮雪少时没能留下自己的心腹奴仆,没能留下自己喜欢的柔软小猫,只这一次,他想留下柳观春。
是柳观春向他奔来,不怪他下作、卑鄙。
强求的苦果,亦是果。
他在努力说服自己。
江暮雪于迷魂梦阵中拥有了柳观春,他不善言辞,不能告诉她心中浓烈的喜欢。他怕她知道真相会离开,他不想让柳观春走,江暮雪卑劣,他只会将那些侵占欲、邪念,于床笫之间传递给柳观春。
江暮雪怕柳观春看见自己肮脏的样子,怕她不喜。行房时江暮雪总是封闭她的目力、听力二感,阻止她躲藏。
可同时,江暮雪又希望柳观春看他,常常会与她十指相扣,以这具秀致的皮囊,诱她来吻他。
江暮雪在梦阵之中,一遍遍确认柳观春是否爱他……原来爱意会让人变得渺小、卑微,细弱如尘埃。
江暮雪本是最强悍的剑君,在柳观春面前,他也命门暴露,如此不堪一击。
在柳观春死后,世界照常运转。
修士还是你争我抢地修炼,人皇还是为了开辟疆土发动战争。
天仍是蓝色,草仍是青色。
就连柳观春生前最喜欢猎的那只雪兔,也还是跑得那么快。
柳观春就像一滴水,归于江湖,了无痕迹。
所有人都把柳观春遗忘了,唯有他记得。
江暮雪的身体越来越近神,他越是迷茫,越是惧怕,也越是无措。
在一天夜里,江暮雪惊醒,浑身是汗。
他梦到了柳观春和他说“再见”,他梦到柳观春回家了,他知道……这是他的道心,企图用这种方式骗他释怀。
江暮雪转头,他看到床上那一口小小的棺材。
江暮雪很快冷静下来。
他心知肚明,柳观春不在里面。她魂飞魄散,哪里都找不到她的痕迹。
会不会有朝一日,就连江暮雪也不记得柳观春了?
江暮雪第一次开始拥有恐惧,他想舍弃这一具神躯,他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他得……找回柳观春。
“柳观春,我盼着你来爱我,真的盼了很多年……”
江暮雪对陷入梦魇的柳观春如是说。
他害怕师妹听不到,他害怕师妹记不得,他告诉她——江暮雪的爱意,远比柳观春想象的多。
江暮雪紧紧抱着柳观春,可他护人之举,却触怒了那些包围禹州的黑肉。
黑肉凝聚一团,吞噬江暮雪的躯体。
上等雪灵根的凡躯,气味芬芳,诱人垂涎,吃起来也好香好香。
伏雪剑已经杀不完这么多黑肉了,即便有道宗同门帮忙,江暮雪也不过强弩之末。
但好在,江暮雪以身为饵料,终是阻止黑山的梦魇继续蚕食柳观春。
柳观春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
她的灵识被黑肉的幻境切断联系,她被困在狭小的身躯里,她支配不了身体,但柳观春并不害怕,因她陷进一个很温暖的怀抱里,她知道那是江暮雪。
今日的师兄一点都不冷,他的胸膛很温暖,身上的松枝雪气
也很清冽、香醇。
柳观春听到了江暮雪说的话,她知道……她没有丢掉前世的师兄。
原来,江暮雪一直在她的身边。
原来,不论是少年剑君、迷魂梦阵中的夫君、白衣师兄江玠,全是同一个人。
她亦是喜欢江暮雪的。
这一点暖意自柳观春的心口,蔓延四肢百骸。
柳观春如同溺水之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猛地钻出水面,从幻象中清醒。
“呼——!”
柳观春眼中黑雾散去,她大口大口呼吸。
可与此同时,江暮雪环住她的手却渐渐松开。
睁眼的一瞬间,柳观春看到黑肉已经吞没了江暮雪。
师兄受困枷锁,他的脸陷进黑肉里,模糊不清,只能囫囵看到一个身影。
江暮雪明明浑身是血,却没有一丝痛苦。他知她醒来,嘴角轻扬,神情亦是平静。
他竟心甘情愿赴死?!他竟心甘情愿舍下她?!
“江暮雪!你回来!”
柳观春惊慌失措,她抓住江暮雪陷进黑色肉山的身体,死活不肯放手。
她不会再丢下江暮雪了。
就此,柳观春跟着江暮雪,一起滚进了黑肉的躯体之中。
这一次,柳观春被江暮雪护在怀中,从高空滚落。
柳观春紧紧依偎着江暮雪,可师兄成了她的肉垫,有江暮雪护着,柳观春没有摔伤,她一点都不疼。
柳观春环顾四周,发现此地是一片阴暗的密林,空中漂浮着灰尘飞絮,像是霜雪,又像是纸钱的灰。
柳观春记得这里!
之前在殷国王宫,她也是被黑肉诱进了此地。
这是属于邪祟的空间境界,柳观春在此处不能动用术法。
果然,竹骨剑连飞行能力都没有,硬邦邦地倒在一旁,像是一把废铜烂铁。
柳观春从江暮雪身上爬起来,她低头一看,师兄仍醒着。
江暮雪只是害怕眼前景象是幻梦一场,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在确认柳观春活着的事实。
不知为何,柳观春眼睛发酸,又有些忍俊不禁。
她拉起江暮雪,对他说:“师兄,我活着呢!我也醒着呢!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的,你不要害怕。”
“嗯。”江暮雪站起身,再度拥住她,他低头,肩背压低,像一只受委屈的大狗,很安静地挨着柳观春的侧脸。
他静静抱着她,一动不动。
柳观春叹气,她想,江暮雪肯定吓坏了吧?
可是现在不是温存的时候,他们得想法子离开这里。
柳观春从男人的怀里挣出半边脸:“师兄,你能动用术法吗?”
江暮雪有破妄神技,幻境困不住他。
闻言,江暮雪尝试召开伏雪剑,灼目的剑光很快回应了他。
江暮雪:“可以。”
柳观春眨眨眼:“但你有时看不到黑肉,对吗?”
听完,江暮雪怔住,薄唇微抿:“我会护好你。”
他第一时间担心的,竟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担忧柳观春会害怕。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浑身是血的师兄,柳观春的鼻子酸涩,心脏也有点胀痛。
她踮脚,摸了摸江暮雪的脸:“师兄,我会当你的眼睛。”
她也会一直陪着江暮雪。
江暮雪目光温和地看她。
柳观春浅笑:“我告诉你黑肉的位置,你来杀它。”
“好。”江暮雪握住柳观春的手,牵着她朝密林深处走。
此地和柳观春进过的黑暗空间大同小异,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再往森林里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座巨大的黑山。
那是数不清的黑肉组成的邪祟,能够轻而易举将柳观春拆吃入腹。
果然,远处,一座颤颤巍巍的肉墙,压着荒草缓缓蠕动,慢慢行来。
满地都是千丝万缕的黏液。
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再度袭来,柳观春强压住心中畏惧,她把江暮雪的手握得很紧。
柳观春惊讶发现,眼前的肉山小上很多。
她说:“师兄,这不是我之前看过的黑山,它小太多了,兴许只是禹州的黑肉凝成的山……”
不过一州的黑肉,威力就大到能够压制快要结婴的江暮雪吗?那它的本体,究竟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柳观春心惊胆战,她的手心泌汗,却不想让师兄担忧。
柳观春强装镇定地道:“师兄,这堵肉墙,你能看到吗?”
江暮雪拧眉:“只能听到一丝声响,保险起见,由你来告知我方位。”
江暮雪不敢赌,他怕会有漏网之鱼,暗下偷袭柳观春,还是让师妹从旁提醒较好。
说完,江暮雪轻敲伏雪剑,幻出一柄光剑,供柳观春御剑躲避。
柳观春自然知道师兄要大开杀戒,她不能在旁边拖后腿。
小姑娘乖巧地爬上光剑,大声道:“师兄,黑肉都凝聚一团了,暂时没有分散为小怪,它朝着你的西南方向行进,你一定要小心。”
“明白了。”柳观春没有死,失而复得,江暮雪很珍惜师妹,他不会再让柳观春再有丝毫闪失。
黑肉没想到江暮雪命大至此,它们用口器啃咬、腐蚀,竟都无法将江暮雪吞噬……
可他的精血太滋补了,太香了。
黑肉想到江暮雪便贪念横生,它们要凡人的血气,要修士的修为,它们什么都要!
黑肉开始颤抖,发出瘆人的呓语,它们既朝江暮雪靠近,也朝柳观春靠近。
就在黑肉飞速爬行的瞬间,江暮雪纵身跃起。
狂风咆哮,男人衣袍翻飞,凌滞半空。
在他听到柳观春高声喊出“东南方向”后,男人迅疾坠落,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挥出一剑。
伏雪剑刺入肉躯的一瞬间,剧痛袭来,黑肉竟被江暮雪用剑刃导来的业火狠狠烧灼,瞬息爆开黑血。
腥臭浓郁的血气沾上江暮雪的脸颊,男人连眼睛都不眨,在黑肉发动下一次攻击的时候,他闪身树间,让邪祟扑了个空。
柳观春远远看到江暮雪御敌的英姿,不由大声叫好。
江暮雪听到师妹浮夸的喝彩,心中略感无奈,但他没有时间分神,继续应敌厮杀。
只是,江暮雪到底被黑肉啃咬,邪气侵体,这些粘缠他的阴气挥之不去,很轻易便暴露了他的行踪。
江暮雪躲闪不及,腰腹亦被黑肉的口器咬伤。
他气息微沉,渐渐显出颓势,而黑肉步步紧逼。
不能再这样下去,若他倒下,柳观春会成为邪祟的盘中餐。
江暮雪凝神细思,他忽然有了一记险招。
“师妹,黑肉可曾分化?”
柳观春专心观察战局,她知道情况不妙,于是积极配合地回答:“不曾,还是一堵肉墙的姿态,在你的西南方向,小心防范!”
“好。”江暮雪耳听八方,确认方位,心中又有了新的打算。
江暮雪意识到,黑肉的身躯柔软,可变幻万物,唯独畏火。
焰火属阳,生来克阴。
如此庞大的肉壁,如想一击致命,必须加快身法,变幻法器,单凭江暮雪的本命剑劈砍,并不能克敌制胜。
江暮雪深知,如今的险境,唯有使用元婴境界的锻炼之法了。
江暮雪没有犹豫,他的两手翻飞,指骨勾缠,迅速结下九天神印。
地狱召来的凛冽罡风,从下至上,直冲向江暮雪飘逸衣袍。
飓风将他的白纱吹开,层叠白纱涌动不休,轻
柔如莲瓣绽开,衣袍尽数朝后游弋,迎风翻卷,好似数条妖化的瑰丽蛇尾!
江暮雪破阶越境施法,强行引动天雷地火。
他的后脊绽出雷火电光,脊骨化出嶙峋剑印,独属于剑君的万丈剑华,直冲云霄。
江暮雪竟以身为器,以骨为鞘,强行熔炼伏雪剑!
一道璀璨白光自他的脊椎窜动,破肉而出。
剑尊上等的剑骨可藏本命剑器,江暮雪此招,正是以身为炉。鼎,强行将伏雪剑改造,将其分化成无数条金光涌动的长鞭!
狭长的鞭梢挟带雷霆火光,破空而出,无数条鞭刃悬于江暮雪的臂骨,随着他的心念而动。
柳观春遥遥望去,她第一次看到如此邪性的师兄。
江暮雪宝相庄严,如同神佛。他的眉心朱砂,隐隐生出殷红剑印,他的目光绝情而冷厉,乌发飞扬,猎猎作响的衣袍翻飞。
有那么一瞬间,柳观春好像看到了上一世的半神剑尊师兄……
只是,江暮雪受了重伤,肩背全是淋漓鲜血,他的嘴角也溢出些许血迹,手中光剑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数十条灵细触手一般的鞭刃。
没等柳观春想到什么,江暮雪已然持鞭冲杀而来。
他无法看清黑肉,为防误杀,只能紧闭双眼,凭借耳力分辨黑壁走向。
江暮雪确认好方向,凌空落地。
缠绕于男人指骨的刃鞭,瞬间爆开磅礴雪花,当空结成天罗地网,丝丝缕缕,死死冲向黑肉,顷刻间将其束缚。
待黑肉被法器触碰,肉山身躯终于现形。
这一次,江暮雪看到了它。
恶心的、强悍的邪物。
江暮雪落于黑肉跟前,毅然抬起臂骨,掌心朝前,对着肉山张开五指。
江暮雪鬓角生汗,似是疼痛难耐,连雪颈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但他竭力在忍。
成千上万的剑鞭听从江暮雪的命令,按兵不动,随着江暮雪的腕骨翻转,每一寸鞭鳞都在缓慢地收拢黑肉,阻止邪祟叛逃。
魔物遭到威胁,阴冷的惨叫袭来,其声尖利可怖,几乎震耳欲聋。
江暮雪视若无睹,可从他爬满虬结血管的手背也能看出,他已是满灌全副力量。
黑月诡谲,密林中,血气铺天盖地袭来。
江暮雪站在那一堵巍峨的肉墙面前,身形伟岸,岿然不动。
像是终于突破了某种极限,江暮雪睁开眼,猛地握拳,迅疾合拢五指。
在这一刻,数万刃鞭听从主命,再度穿云裂石袭来,如潮涌至,每一条鞭刃都带着雷霆之势,包裹住黑肉。
轰隆——!
剑鞭织成的锋锐刃网,直刺进肉壁,无情地引爆了邪祟。
方才猎杀无数凡人、修士的血腥黑肉,在这一刻角色调转,它成了任人宰割的弱小之徒。
面对江暮雪,一团团黑肉毫无抵抗能力,只能认命,被江暮雪用燃着青红色业火的鞭子,凌迟成万千碎片,阴魂俱灭。
灰暗的幻象一点点消弭无踪,柳观春又回到了战后的禹州都城。
与此同时,那些盘踞于江暮雪髓海之中的呓语,终于消散。
江暮雪强行开启元婴境才能使用的剑骨锻器术,此时破境的反噬袭来,他精疲力尽,心腑碎裂,连唇齿间涌出的鲜血都止不住,就此倒了下去。
“师兄——!”柳观春惊呼一声,不顾伏雪剑还悬于半空,她疯了似的跃下宝剑,朝江暮雪狂奔而去。
竹骨剑护住小姑娘一程,可柳观春这一路还是跑得太急,她摔了一跤。
女孩的脸颊被枝叶划伤,膝盖破皮,嵌入沙石,腿骨疼得要命,可她没哭。
柳观春含着眼泪,膝跪至江暮雪身旁,她把江暮雪的头揽到自己的膝骨,动作小心,如待珍宝。
也是此时,她才看清了江暮雪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还有那些流不完的血。
江暮雪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他流了好多的血,他好拼命……为什么要为柳观春做到这种地步……
柳观春低头,把脸贴到江暮雪的胸口,她努力感受江暮雪的脉搏与心跳。
她想让自己安心,可她竟没有听到江暮雪的心跳!
柳观春忽然被一股巨大的难过情绪袭中,她整个人都口鼻窒闷,险些晕厥。
她麻木地、机械地呼喊——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师兄,你别吓我……”
“师兄,虽然不知我们为何重生一世,但我记得你前世飞升半神剑尊,你是神躯啊,千百年来第一个飞升的剑尊,你怎么会死?”
“江暮雪,江暮雪!你混蛋!”
禹州的黑肉邪祟被天降业火焚毁,鬼气消散于空中。
所有人都看到江暮雪破阶爆开的那一记杀招。
正当众人想上前救助重伤的江暮雪时,天边忽然涌来滚滚雷云,隐隐有张牙舞爪的紫光电龙在云层翻动,雷声由远及近,带着震撼人心的嗡鸣。
众人抬头,大惊失色。
“劫云?!那是劫云?!谁要渡劫了?!”
“啊?偏偏在大战之后?那不得被天雷劈死啊!”
“快闪开!别接雷云,快跑!!”
修士们赶紧退居一隅,谁都不当被劫云殃及的池鱼。
可那团来势汹汹的劫云,竟径直朝着柳观春的方向而去……
黎九章意识到了什么,飞身上前,厉声高喊:“柳师妹,快跑!江师弟强行破劫御敌,吸收了鬼气散开的修为,他要结婴了,你承不住这一记惊雷的!”
只可惜,柳观春充耳不闻。
她像是丧失了听力,只知道死死抱着江暮雪,她不肯松开师兄……
江暮雪是因为她才变成这个样子,他遍体鳞伤,他连气息都没有了。
柳观春怎会恩将仇报,她欠了江暮雪那么多。
劫云啊,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啊?
她一个大活人都承不住,江暮雪如今半死不活,又如何来承?
柳观春眼眶含泪,鼻腔酸涩。她总不能,害了江暮雪一次又一次。
她不甘心,她不愿意!
可是,天道无情,劫云也不会怜悯柳观春的情谊。
眼见着惊雷落下,苏无言只能飞速上前,拦腰抱走柳观春。
柳观春一时不防,竟被苏无言扛走。
她气急,疯狂挣扎。
可苏无言任她在肩上撕咬,任她在肩膀呜咽大哭。
苏无言被小丫头吵得耳朵疼,仰头大骂:“柳观春,你疯了?!那是结婴剑君的渡劫雷云,你一个筑基期冲上去,你想死是不是?!”
柳观春哑口无言。
苏无言以为她想通了,松一口气。
趁着苏无言放松警惕,柳观春迅速跳出苏无言的怀抱,撩裙跑向江暮雪。
她的发带散开,乌黑的发丝飞扬。
柳观春朝着江暮雪直奔而去。
可是。
已经来不及了啊。
粗壮如树藤的雷电轰下,笔直地袭向血泊里的江暮雪。
雷声惊天动地,地皮颤动,天崩地陷,万物化为乌有。
柳观春瞪大杏眸,看着眼前如同末日一般的情景。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好废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暮雪被天雷击中。
眼前,全是浓密的黑烟,飞扬的沙石,腥臭的血气,柳观春什么都看不清。
柳观春屏住呼吸,她看着仍是躺在地上的人影。
柳观春难过地想……
她是不是又把师兄丢下了。
第62章 黑山(五)她只喜欢江暮雪一人。……
第六十二章
柳观春亲眼目睹劫云劈开天地的这一幕。
她看到狰狞电龙袭上江暮雪的凡躯,听到那些震耳发聩的鞭挞,她眼睁睁看着天道降雷,惩戒这个护住一州百姓的凡修……
明知江暮雪已经气息奄奄,天道却仍旧毫不留情,毫无怜悯,依旧趁他病要他命。
有时候,柳观春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连江暮雪这样一心向道的天才都得不到天道的偏爱……
因为他们是凡人登天,所以注定低人一等,凡人自不量力,所以修仙之途,注定要比更
近神躯的灵修辛苦吗?
凭什么?为什么?她不明白啊。
柳观春好想带江暮雪离开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柳观春咬紧牙关,她抽出藏宝珠里的降魔伞,她知道降魔伞能御敌,也能防护,兴许元婴大能的法器,能护住江暮雪一程。
柳观春鼻尖酸涩,眼眶滚烫,她忍住那种满溢出来的酸楚,强行割开掌心血肉,绘出开伞的血咒:“万神咸听,福惠众生,开——!”
她一边朝江暮雪所在的废墟处跑,一边肩背不自觉颤抖,沿途不住地念咒。
一刻都没有停下。
可降魔伞只是伞叶撼动一下,并无打开的迹象。
柳观春想起那日,是眉心灵台打出的红光,助她开伞……
仙人抚顶……柳观春记得离开道宗那天,师父孟瀚舟在她的发顶施下了术法。
柳观春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祝祷符咒,可眼下看来,孟瀚舟分明是自己将一部分神魂植入她的髓海,助柳观春在生死攸关之时,动用大能法器。
臭老头对徒弟好,也要藏着掖着。
柳观春心中温暖,眼泪摇摇欲坠,她鼻酸地喊:“师父,帮帮我,帮帮我吧,江暮雪快死了啊,师父,求你,帮帮徒儿吧……”
“师父,江暮雪不能死,他死了,我怎么办……师父,求求你。”
不知哪句话是解禁的关键,柳观春颤抖着说完,很快,红芒大作,自天地而来的光华,幻出细若红线,千丝万缕的红流,钻进降魔伞。
伞叶大开,扩张数丈,气流如潮涌至,将那把法器吹向朝着江暮雪渡劫的方向。
伞面绘出诸佛降魔的繁复壁画。
神佛拈花一笑,慈悲为怀,远古神秘的梵唱自伞中传来,凤鸣鹤唳,撼天动地。
降魔伞底钻出无数红丝,勾缠住江暮雪的手脚。
一缕缕命线扎进他的皮肉,自他的四肢百骸流窜,打通奇经八脉,将那些被雷火劈裂的经脉再度缝补、黏连、修复。
降魔伞只能护命一次。
这是孟瀚舟对柳观春的偏疼与恩赐,可她赠予了江暮雪。
相当于,柳观春为救师兄,少了一条命。
但她不悔。
最后一次天道降雷,劈开了护命的降魔伞。
本就是元婴期的法器,危急之时,与结婴天雷相撞,两股神力交锋,如龙虎缠斗。
最终,两相抵消,降魔伞不承天雷,就此化为尘埃,灰飞烟灭。
雷劫安然度过了,可江暮雪的心腑经脉却不曾修复完全。
柳观春擦去眼泪,她扑到江暮雪的身上,小姑娘手指发抖,小心翼翼触上师兄的胸口。
幸好,江暮雪的身体是热的,他有了微弱的呼吸,他只是虚弱不堪,他没有死。
柳观春送了一口气,忍在眼眶的那滴眼泪落下,滚至江暮雪薄凉的唇边。
她低头,小心吻去了那滴滚进唇缝的眼泪。
她尝到了血腥味。
柳观春的眼睛被泪雾包裹,视线模糊一片,她搽去眼泪,看到江暮雪渐渐红润的脸色,又破涕为笑。
江暮雪还活着……真好啊。
就在这时,一只拥有留影功能的纸鹤从她腰间钻出,飞至半空。
柳观春点开,看到孟瀚舟那张吹胡子瞪眼的老脸。
“臭丫头,居然把为师最得意的法器毁了!你要知道,这可是为师汲取元婴境二阶的修为幻化出的降魔伞,你把伞毁了,为师当场掉了两阶修为,这下可好,修为境界和叶老头平起平坐,他怕是半夜都能笑醒……”
孟瀚舟说的是如今仍卡在元婴境二阶的叶长老。
柳观春本来忍住眼泪,可看到孟瀚舟喋喋不休的抱怨,她又鼻尖发涩了。
柳观春深吸气,她不想让师父看笑话,但她知道,在孟瀚舟面前,她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娃娃,小孩哭两下不是很正常么?算什么丢脸的事?
柳观春没能忍住,她吸了吸鼻子,对着孟瀚舟嚎啕大哭:“师父!师父!”
孟瀚舟被她嚎得一愣一愣,可他远在道宗,也无法帮二徒弟擦眼泪啊。
“嗳,你这丫头,我也没怪你的意思,你哭什么啊?不就是二阶修为么?花个两百年也就练上去了,反正大家都没飞升机缘,全卡在元婴境,我正好闲得没事做,多练练当锻炼筋骨呗,好啦别哭了,脏兮兮的花猫脸,丑死了,看得人心烦。”
柳观春吸吸鼻子:“师父,你对我真好,我没有怕你怪罪,我就是离宗太久,好想师父……”
二徒弟出门一趟,都知道记挂师长了,孟瀚舟老怀甚慰,嘴角都咧到后脑勺,又想起师长的肃穆,清咳一声,绷住了面皮。
“那要不……我把宗门事务交给叶长老,离宗找你们?”
柳观春想了想,摇摇头:“师父,此次妖邪凶悍,黑山邪祟早已遍布九州,道宗也会有危险,若您离宗,恐怕那些外门的师弟、师妹定会全军覆没,死于妖邪之手。您留下吧,我们会小心行事的。”
孟瀚舟叹气:“还是我徒弟有大局观,成啦,我护着他们,你也当心一些。啧,法器给暮雪用了,你个筑基的小娃娃可怎么活下来?不过暮雪应是平安升阶了,好歹是元婴境界的修士,护你一命应该不难。”
“好了,不说了,天南地北传音,灵力都耗没了。莫哭了,出门在外哭哭啼啼,不是落为师颜面么?有事再传信啊,不唠了。”
孟瀚舟没柳观春那般话痨,打过招呼便捏碎了信鹤。
待天惩雷劫消散,都城重见天日,江暮雪重伤倒地的身影也渐渐映入同门弟子的眼帘。
苏无言、黎九章急忙上前询问,其他弟子也回过神来,相继御剑追来。
苏无言眯起一双桃花眼,关切地问:“柳师姐,你怎么样?没被雷劈到吧?”
他眼见柳观春召开降魔伞,知她无恙,又怕多一个人上去,降魔伞会护错人,这才没有追随柳观春冲进雷云。
孟老头酒后吹嘘的不假,这把他亲手锻造的降魔伞,的确有几分能耐。
柳观春朝他一笑:“我没事,幸好师兄活过来了……”
苏无言冷哼一声,本想讥讽两句,又想到江暮雪是为了护住小丫头才整这死出,又把话咽回肚子里。
倒是黎九章走近一步,忙往江暮雪身上输入灵流,为他调息疗伤。
黎九章看到江暮雪眉间已经凝出修心剑君的赤色心印,知江暮雪虽意识昏沉,但他仍有神智,还知道在结婴时择下修心剑道修行,放下心来。
柳观春关切地问:“黎师兄,江师兄已经结婴了吗?他是不是平安渡过雷劫了?”
黎九章笑道:“是,二十多岁便结婴的修士,当真是千年难遇,便是我也修行数百年方才攀上元婴境界,江师弟果真灵心慧性,天赋异禀。”
柳观春松一口气:“江师兄既已安然无恙,为何他迟迟无法醒来?”
黎九章脸上笑意淡去:“因他逆行破境,触怒天道,这次的雷劫不仅仅是结婴劫云,还带着直袭剑骨的罪印天惩……师弟能保下一命已是不易,对不住,我才疏学浅,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逆天破镜……我也不知他何时会醒。”
柳观春摇摇头,她没有怪罪黎九章的意思。
她只是看着浑身是血的江暮雪,心里难受。
柳观春喃喃:“江师兄……是不是很疼?”
闻言,黎九章怔忪不语。
他不想撒谎,可他也不能往柳观春的伤口上撒盐。
柳观春其实能猜到答案,她释然一笑,把臂骨上绘出的同心咒印,递给黎九章看。
“黎师兄,江师兄其实是个再周到不过的人。他能知道我疼不疼,他从来都未雨绸缪护着我,我只想一步,他已经想了百步。我受他恩待太多,可我从来不知他忍受着什么……”
柳观春苦笑:“黎师兄,我是不是好自私啊?我本来应该……对江暮雪更好一点的。”
时至今日,柳观春才懂,为什么江暮雪带她来到人情味十足的道宗,为什么他没有回到玄剑宗。
原来她上辈子的苦难,江暮雪历历在目,牢记于心。
原来,江暮雪知道,她在玄剑宗真的很孤单,她受了好多委屈。
所以他想重新让她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他想让她重新成长一次。
黎九章叹气,他不善言辞,不知该劝慰什么。
黎九章正要说话,他低头,看向柳观春隐隐发红的同心咒印,忽的眉心轻拧,“柳师妹,这个同心咒契,可是江师弟所绘?”
柳观春点头,她端详臂上那个若隐若现的鲜红咒印:“有什么不妥?”
黎九章抿唇,道:“召神劾鬼的咒文没错,只是同心契印大多是金光纹样,不出血纹,你这枚咒契略有不同……没事,也可能是江师弟有自创的结契方式,毕竟他根骨绝佳,此类修士是有造咒创契之神通的。”
柳观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江暮雪的脉搏逐渐平稳。
师兄弟们见他不过昏睡,终于敢伸手碰他,几人召剑,合力将江暮雪抬上剑器,护送他前往玄剑宗。
柳观春在后头缀着,她看了一眼被雷电劈成焦黑色的伏雪剑,没有犹豫地拿起它。
剑器此前化为鞭刃,如今大战结束,又恢复成巨剑之身。
柳观春怀抱那把宝剑,取帕子帮它的焦黑灰烬一点点擦干净。
伏雪剑:嗳,这就对了,有这么埋汰剑的么?就江暮雪杀魔有功,我半点没用?要不是我幻鞭诛邪,他能活着回来么?
伏雪剑知道无人能听懂它的话,唠叨个没完。
可那些清越剑吟,不知为何,统统被柳观春的灵识解码,她听懂了伏雪剑的抱怨,古怪地看它一眼。
伏雪剑感受到女主人困惑的目光,忽然剑身战栗。
伏雪剑:这样看我干嘛?没看过剑啊?等等,女主人这眼神,难不成是听懂了我的话?
柳观春小声问:“伏雪剑,你会说话吗?”
伏雪剑:……呃。
柳观春微笑:“好吧,我知道仙剑都有剑灵,你会说话实在不足为奇。那为什么……竹骨剑从来不说话?”
伏雪剑:哈哈,它是哑巴。
竹骨剑:……(怒)
竹骨剑飞身而出,于沙土间刻下一字:滚。
啊?原来竹骨剑也有剑灵啊?
柳观春愣住,怜爱地摸摸竹骨剑……哑巴也没事,她不嫌弃。
柳观春召开竹骨剑,带着江暮雪的本命剑一同追上大部队。
她遥望江暮雪,心中柔软。
即便江暮雪暂时醒不了,那也没有关系。
她还有好多时间,她会慢慢等他醒来-
两天的御剑飞行,足够修士们赶到玄剑宗。
由于携带伤员,又有代表道宗的内门大师兄黎九章与人周旋、寒暄,柳观春不必出面,只要一心一意照看江暮雪就好了。
待黎九章要给柳观春安排寝房的时候,她坚定地道:“我要和江师兄一间房。”
众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他们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江暮雪为了救柳观春,连命都不要,可见两人早已心意相通。
只是,也没听说柳观春和江暮雪要合道侣籍完婚,忽然来这一出,大伙儿心里都有点惊讶罢了。
柳观春却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她依旧目光坚毅地说:“黎师兄,帮我安排一间房吧。”
黎九章笑了下:“好,我知道了。”
柳观春如愿和江暮雪住在一起。
柳观春看着房中处处精致的布局,知道这是上等的弟子院,前世也只有各宗掌门的亲传弟子才有幸入住。
江暮雪昏睡两三天了,他仍躺在床上。
柳观春看着过分安静的江暮雪,嘴里哼笑:“这么能睡,看来上次说错了,师兄不是白雪公主,是睡美人。”
柳观春拿出疗伤的药瓶,伸手解开江暮雪的腰带、外袍、里衣。
衣襟敞开,露出男人修长白皙的腰线,肌理结实且块垒分明的胸膛。
江暮雪身材很好,但柳观春无心欣赏,她的目光,全凝在那些交叠蜿蜒的撕裂伤痕上。
江暮雪身上的伤,是此前遭受雷劫落下的。
天道凌驾于万物之上,它制造的疤痕,唯有肉。身慢慢吸收,自行消散,旁人无论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的大能,统统都束手无策。
这也是同门弟子只敢远远观望的原因,他们有自知之明,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幸好江暮雪身上大部分的疤痕已经止血,唯有臂膀上数道裂纹的皮肉外翻,隐隐见骨,连上药都有些于心不忍。
柳观春把房门上闩,甚至还把伏雪剑藏进剑鞘里,青色的床帐落下,烛光影影绰绰,床内仅有她和江暮雪二人。
柳观春取来伤药,跪坐于榻侧,一点点为他敷药。
柳观春心里好笑,想着,如果师兄知道是她一路不辞辛劳,从旁照顾,他肯定又要良心不安了。
但柳观春本能不想让外人碰他。
她不想让江暮雪再损坏丝毫。
明明是笑着上药,可她看到那些遍布后颈、胸口、腰腹的伤疤,还是沉默了。
每一道伤,柳观春都知道来源,她看着江暮雪抵御阴邪,看着他义无反顾护在她的身前……
江暮雪经历两世,他战场经验丰富,他怎么会不知道,金丹境的自己,杀灭那些黑肉有多困难。但他没有惧怕,因他不能退,在他身后的人,是柳观春。
想到这里,柳观春的心脏沉涩,她很难受。
她想,江暮雪一定很疼吧。
可他从来不说。
明明他也是能感受冷热疼痛的凡人。
不止是上药,柳观春还用蘸水热帕,帮江暮雪擦干渗出的血水与汗液,可惜伤口处理太晚,即便几天悉心照看,还是浮起一圈红肿。
柳观春趴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指尖轻轻触碰江暮雪黑浓的眼睫毛,江暮雪沉睡的这一幕,倒是和前世梦阵里的样子有点像。
睡着的人应该感觉不到疼吧?
柳观春帮他掖好被褥,开始翻动江暮雪随身的藏宝珠。
她想看看,江暮雪有没有留下什么私人衣物。
本以为江暮雪出行从简,应该什么东西都不会携带,但柳观春随意一翻,还是看到珠子被塞得满满当当,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
糖葫芦、栗子糕、蜜饯……
是柳观春爱吃的点心。
一本写满日期的册子,一月一次,日期时辰都记录得当。
是柳观春来月事的日期。
柳观春辟谷不精,不像其他师姐师妹不会因癸水烦心,每次她来月事,都谎称体虚,赖在屋里不出门练剑。
柳观春的脸有点烫,抓了抓耳朵,难道是她和江暮雪有同心咒契共感,所以她身上疼不疼,江暮雪其实都知情?
可同心咒契,不是只能感应,缚契者遇袭的战损伤势吗?为何连这些生理性的痛感,江暮雪都了如指掌?
能确定的是,江暮雪怕柳观春尴尬,从来不提此事。
难怪每逢经期,都会有杂役给柳观春送温热暖腹的甜汤……
柳观春看着床上的江暮雪,他静静躺着,缄默安静,呼吸平缓,但他活着,柳观春松了一口气。
柳观春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念头……兴许她还应该感谢此次梦魇,至少她逼出了江暮雪的心里话,他肯告诉她,他是前世的师兄。
没等柳观春想得更深,房门敲响,高高瘦瘦的人影落在门板。
最醒目的,是那一双尖尖猫耳朵。
是苏无言。
柳观春拉开门,看到漂亮少年的瞬间,心里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和江暮雪都能重生,苏无言为什么不能?他对她那么好……
而魔尊苏无言的猫身纯黑,长得也很像柳观春养的无盐小猫,难道他就是无盐?
思及至此,柳观春的杏眸都眯起来,上上下下打量苏无言。
苏无言第一次被小丫头用这种眼神凝视……他莫名想起从前,只有他踢翻垃圾桶、扫下桌上水杯、从屋外给柳观春提回狩猎战利品(蛇、鼠)的时候,她才会用这种打量死人的眼神盯着他。
猫耳朵做贼心虚一抖,苏无言端着饭菜托盘,后退一步。
“不方便见客?”
说完,苏无言挑眉,意识到了什么,恍然大悟,“江暮雪还死着呢,你要折腾他也节制一些……对你身体不好。”
苏无言算是明白了,柳观春该是发。情期到了,对江暮雪有点意思,难怪两人能勾搭到一块儿去。
苏无言从前修为高深,他早就不似凡人那样还有什么黏黏糊糊的欲念,心里也最烦这些事,便是之前把小枣错认成柳观春,他也是阻止她半夜爬床的,说话也得衣服穿齐整了再说。
苏无言又不是女子用来泄。欲的工
具,少身上不舒服就来折腾他。
至于这种苦,苏无言觉得江暮雪好像甘之如饴。
也对,江暮雪有病,他被柳观春咬伤都能很高兴。
“进来。”柳观春实在搞不懂小猫的想法,但她没有多问,只侧身,硬要苏无言进屋,也好让她自证清白!
柳观春不是寡廉鲜耻之人,便是喜欢江暮雪,也不会趁病轻薄他!
柳观春看一眼苏无言送来的饭菜,“怎么盛了三份饭?”
苏无言:“江暮雪也要吃啊,哦,我忘了,他还死着呢,吃不了。”
顿了顿,苏无言试探性地问:“那我……烧给他?”
柳观春叹气:“算了,师弟留下吧,我胃口大,我一人能吃三份。”
“行,那你吃。我就住隔壁,师姐有事就喊我。”苏无言打了个哈欠,明显困了。
“好。”柳观春送走苏无言,看着三份饭菜,若有所思。
从前,无盐一旦受冻,恹恹病倒,柳观春就会多给他开两个罐头。
今晚,苏无言为江暮雪送两份饭菜,分明是想关心他-
柳观春默默吃饭,晚上有蘑菇炖鸡、大酱烧肉、烤羊肉……
都是柳观春喜欢吃的菜色,她却食不知味。
柳观春偏头去看榻上的江暮雪,男人眉眼沉郁,悄无声息。
柳观春心中,那些因江暮雪生还而涌出的喜悦,又被寂寞的黑夜压下,她心生出另一种惶恐——要是江暮雪一直醒不过来怎么办?
这个修仙世界不讲常理,她不敢赌天道的仁慈。
她甚至开始恨天道。
是它把江暮雪变成这样。
柳观春潦草吃过两口,她不饿,也没食欲,洗漱后,她又绕过江暮雪,爬到床榻的里侧,蹑手蹑脚躺下来。
柳观春挪近一点,挨着江暮雪。
房间太安静了,她讲故事给他听。
“我忽然想到从前听到的一个故事,说是丈夫遭遇车祸,变成植物人,只有妻子从旁照顾。哦,植物人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病患,像师兄这样。”
“最开始的两年,妻子殷勤照顾他,但后来,时间越来越长,丈夫都没有清醒的迹象,妻子夜夜孤枕难眠。最终,在丈夫变成植物人的第五年,妻子另嫁他人了,巧合的是,妻子成婚那天,前夫却醒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如果师兄不快点醒来的话,你的师妹就要跟人跑了……当然,你如果能听到,也别急火攻心,我怕你刚刚结婴,容易走火入魔。”
“唉,师兄放心,就算我跟了旁人,你再来找我,我也会跟你回家的。至多、至多再带一个情郎一起?”
柳观春满心期待师兄能被她“气活”,可当她侧头去看江暮雪,却只看到他深邃的眼窝、轮廓清晰的颌骨,他没有醒转的迹象,这样的江暮雪,显得很脆弱。
柳观春莫名感到害怕。
她隐隐明白,为什么在她重生后跑到殷国冷宫时,江暮雪只是一个七岁小孩,他还没辟谷修行,却能够一整晚不睡觉,只直勾勾盯着她了……
江暮雪害怕那是一场美梦。
他不相信自己运气好到,能够看到失而复得的柳观春。
柳观春心里更难受了,她怕那些不守妇道的话会气到江暮雪,万一师兄不高兴了,醒得更晚怎么办?
“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柳观春伸进被窝,左右找了找,不客气地抓住江暮雪的手。
女孩的指肚沿着江暮雪细长的生命线抚动,温柔地摩挲他的掌心,像是要把热气儿、人气儿全部渡给江暮雪。
她握了很久,没舍得松开。
柳观春洗漱过了,她的外衫也脱了,只余下一件单薄的中衣,她不觉得和自己前世拜过堂的夫君睡有什么奇怪。
说起来,只有险些失去江暮雪,柳观春才记起,她应该牢牢抓住他。
柳观春不会再松开他了-
江暮雪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的凤眸里布满殷红血丝,瞧着很是疲惫的样子。
江暮雪浑身酸痛,支起手肘,刚要动,又觉得筋骨断裂。
男人偏头,看到肩侧抵着一个漆黑乌润的发顶,还有被烛光照得雪白的小巧下巴……
江暮雪怔住了。
柳观春枕在他的肩上,与他同床共枕。
师妹的外衣脱去,只留下一件雪色中衣,她睡得太沉,衣襟漏出一道缝隙,翠绿荷叶的亵衣若隐若现,女孩纤细的身体埋在柔软的棉被里,像是热,一只脚还踢开被子,挂在江暮雪的身上。
柳观春挨着他,睡得很香。
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并非照顾他累了,趴在床边入睡。
柳观春特地换了合适入睡的小衣,她躺在床帐里侧,依偎他入眠,和他共盖一床软被,分明是有意为之,有备而来。
江暮雪的臂骨紧绷,他忽然不敢动弹。指骨蜷了又松,松了又握,连呼吸都放轻,他怕吵醒柳观春。
但江暮雪的气息变重,雪气弥漫,柳观春怎会不知?
女孩醒了,抬头的一瞬间,与江暮雪那道岑寂的目光相撞。
柳观春愣住。
江暮雪垂眸,安静等待,等她惊慌失措地跳下床,等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等她如以前那样,和他撇清干系。
但柳观春没有,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慢慢回魂,惊喜地看着他,嘴角抿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师兄,你醒了?”
“嗯。”江暮雪仍在看她。
柳观春靠得更近,“可有哪里不舒服?”
江暮雪摇摇头。
柳观春循着江暮雪的视线,下意识摸脸,语气惊慌:“怎么一直看着我?是我脸上睡出红印了?”
柳观春心中懊恼,她为了江暮雪的眼中留下美美睡颜,夜里专程平躺着睡觉。心中还时刻提醒自己,醒时一定要如海棠春睡那般慢慢睁眼,如此才有慵懒柔媚之感……要是今日第一次同睡,她的睡相便丑到师兄,那可真是了不得。
柳观春忐忑不安。
江暮雪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思,低声道:“没有不妥……是我疑心自己在做梦。”
做梦?
柳观春很快明白过来,江暮雪是指二人共寝一事。
柳观春哭笑不得,师兄连做梦都不敢做个大的。
不过,看着会说话会动的江暮雪,柳观春心中的欢喜淡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涌上心头的心酸。
江暮雪已然撑着手臂起身,他还很虚弱,半倚在床侧,静如松柏,久久不动。
柳观春看到江暮雪醒来,心里很欢喜,她掀开被子,膝行两步,趴到江暮雪胸口。
江暮雪浑身冷得出奇,他是雪灵根的气息,长年体温冰寒,因雷刑之故,他暂时失去御寒之能,自己也觉出一丝寒意。
可一具柔软滚沸的女身,猝不及防靠近,用力地压进他的胸口,男女之间体温相渡,冷热交替,竟让江暮雪难得战栗一瞬。
他缓了很久,这才意识到,是柳观春主动抱上他。
并非造出的虚幻梦境,而是此世此时,柳观春钻进他的怀里,女孩两条纤细削瘦的藕臂挂上他的双肩,牢牢困住了他。
如藤攀缠,骨肉相覆。
江暮雪的所有理智矜持都被剥开了,他赤。裸地、坦荡地接受柳观春的亲昵,柳观春的鼻息就落在他的颈侧,流连不去。
很烫,灼烧人心,但江暮雪没有避开。
江暮雪没有束冠,长发披肩,他特地低头看了一眼,发丝漆黑,不是前世的银丝……
江暮雪沉默的样子,像一尊宝相庄严的神像,他耐心地感受柳观春靠来的极热、亦极温暖的体温,慢慢接受这样一个近乎美梦的现实。
但他没有抱她。
柳观春迟迟等不到江暮雪从后拥来的手,心里不满,赌气地问他:“师兄醒了就不认人了?师兄很讨厌我吗?”
江暮雪听出柳观春怨怪的意思,他的冷淡令柳观春很不满,所以她在朝他发火……但如此肆无忌惮,也有撒娇的意思。
江暮雪轻扯唇角:“我睡了太久,还不曾使清洁术净衣,身上很脏……”
柳观春安下心,她想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忍不住笑了。
“没有,我不嫌弃,师兄怎样,我都喜欢。”
柳观春在江暮雪的耳边轻轻说着“喜欢”二字,江暮雪的笑意更深,他抬起手,也轻轻搂住柳观春的后背,算是回应她的拥抱。
在这一刻,柳观春才算是真正安心下来,她软到江暮雪的怀里,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扑簌簌落下,洇进江暮雪的肩侧衣袖。
“江暮雪,我真的很怕很怕,我害怕你醒不过来……”
她默默哭了一会儿,她感受到江暮雪环着她的手抱得更紧,她几乎整个人都埋进江暮雪的怀里,她和他贴得好深好深。
柳观春哭够了,她挣开江暮雪,又快速下榻,从藏宝珠里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东西。
是两根红绳串起来的银珠手链。
一根系在自己的手上,另一根递给江暮雪。
见他不明所以,柳观春强行拉过男人白净的手腕,小心缠上这根手链。
“我小时候家贫,父母去世,家中只有外婆一个老人。外婆平时卖菜、帮人做手工,有时我看她辛苦,也会坐下帮她,是一些给鞋子串珠花的活计……很简单。外婆起早贪黑,攒钱供我读书,拉扯我长大。”
“你的外祖母……很不容易。”江暮雪记得柳观春说过,外婆就是外祖母的意思。
柳观春笑说:“是啊,她很辛苦。我小时候睡不安稳,总是惊魂,我们那里,金价太贵,外婆为了给我压惊,就替我编了银珠红绳,还放到寺庙供过,戴上这个,能护命压惊,鬼神不侵。”
柳观春认真地帮江暮雪系红绳,一圈一圈,打了好几个死结,像是想锁住江暮雪的命线,她真心盼他长生。
柳观春羞赧地道:“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了?师兄往后飞升,自是长命千岁、万岁,剑尊神躯又怎会死。”
江暮雪没有说话。
他把手递去,与她并成一双,专注地看那一条犹如姻缘红线一般的红绳。
“我很喜欢。”他说。
见江暮雪喜欢,柳观春很高兴。
江暮雪抬眸,又问:“苏无言也有吗?”
柳观春呆呆地看他,一下子没明白过来,怎么说起小猫了?
江暮雪却薄唇轻抿,郑重地道:“他不能有。”
柳观春明白了,这是在宣誓所有权,她嘴角上翘,促狭地弯眸,笑意盈盈:“我知道啦,只给师兄。”
她只喜欢江暮雪一人。
第63章 黑山(六)哄睡
第六十三章
玄剑宗不喜种植果树花草,院子里大多都是成片的潇湘翠竹,偶有那么一两棵栖凤梧桐作为点缀。
隆冬天里,仙山风雪骤大,雪絮被风刮得乱颤,砸在梨花木窗棂上,积了累累一堆白。
明明门外的落雪声簌簌作响,很吵,但柳观春却觉得这点噪音来得很及时,至少屋里不会太过安静,令她无所适从。
柳观春知道怎么跟昏睡的江暮雪相处,她只要随心所欲,弥补亏欠,尽力对他好就行了,可看着清醒的大师兄,迎上江暮雪那双清寒的眉眼,那种独属于兄长的威压再度扑面而来,竟让柳观春无所适从,她又有点想逃了。
但柳观春强忍住那种漫上脊髓的战栗感,提醒自己不要退缩,随后她再次掀开被子,爬到江暮雪身边,乖乖躺下。
江暮雪没有阻拦,他态度沉默,实则是无声的默许,他明知自己和柳观春还没结道侣契合婚,不好共处一室,但他仍不想放柳观春走。
他的私心,很是明目张胆。
江暮雪装聋作哑,柳观春装傻充愣,两个人各怀心事,竟有那么一刻钟相顾无言。
江暮雪问她:“不回房睡吗?”
柳观春被问懵了,可她从被窝钻出半个脑袋,清亮的杏眸瞥向江暮雪,眨了眨眼。
她看出男人的眼中并无询问之意,江暮雪明明对柳观春不回房睡的理由心知肚明,他只是以退为进,故意逼柳观春说出背后的原因。
他想听。
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江暮雪执意要捅破。
其实江暮雪身上还是很冷,被窝里的霜雪寒气亦很重,并不十分暖和,但柳观春仍被师兄煎迫一般的逼问,烘出一脑门的汗,她的耳朵发烫,语焉不详:“我和黎师兄说了,我和你日后都住一间房……”
闻言,江暮雪的呼吸也变沉了,他侧过身,离柳观春更近,头低下来,男人目光如炬,眼神好似咬颈猎杀的野豹,威慑力十足。
江暮雪的乌发披覆于榻,半帘青丝擒在削直的肩膀,几缕发梢若有似无地卷过柳观春的下巴,牵带出绒绒的痒意,不过是江暮雪的无心之举,却莫名带了些许引诱的意味。
柳观春被他撩拨,下意识仰颈,与江暮雪对视。
江暮雪的墨瞳黑亮深邃,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嗓音微哑:“为什么?”
为什么要和他一间房?是同情他的伤势,还是想就近照顾他?对他的喜欢,又到了什么地步?他想知道。
江暮雪靠得很近,柳观春的耳珠、脸颊、脖颈,全落下男人滚沸如炭火的呼吸,一点热意就足以令她髓海混沌,心腑燎原。
那一刻,柳观春想,江暮雪其实是在明知故问。
她热得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柳观春都有点分不清,是江暮雪段数高超,还是他一贯如此偏执,喜欢凡事都打破砂锅问到底。
“师兄,我不明白……”柳观春想,她还是以不变应万变比较好。
反正她一直都很笨。
只是,柳观春本以为江暮雪会良心发现,见好就收,却不料今日江暮雪极为霸道,他的强势出乎她的预料。
没等柳观春躲进被窝,一只骨相分明的手已经掰过她的脸颊,逼柳观春正视他。
柳观春当不了鸵鸟,她那张原本想埋进沙子里的脸,被江暮雪用干燥的手掌托住,她整个人被江暮雪从沙子里捞起。
江暮雪的左手按在柳观春的后颈,细细摩挲,两人仍维持着这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姿势。
江暮雪成了床笫间的主导者。
即便床帐光线昏暗,柳观春还是能看清江暮雪的脸。
他的眉骨丰润,颌骨冷硬,不止身上有伤,就连耳后都留了两道血痕,幸好不再流血,不至于脏了那张清隽秀致的脸。
江暮雪方才洗漱过了,还使了清洁术,换过一件银白寝衣。
除了男人身上伤疤溢出的药涩与血气,其余味道闻起来既香又干净。
床帐的空间狭小,天地仿佛就她和江暮雪二人。
柳观春被江暮雪散出的气息熏得陶陶然,又有点心猿意马。
小姑娘说胆大其实也胆大,至少她敢肆无忌惮触碰江暮雪,她知道师兄一定不会生气。
于是,柳观春没能忍住,她伸手揽住江暮雪的脖颈,将他奋力拉下神坛。
对于江暮雪颈上那枚骨感嶙峋的喉结,柳观春眼馋很久了。
说来也怪,明明只是男人身上一块微微突起的骨,可偏偏绷在那层清净的雪肤里,说话时,喉骨轻颤,莫名的诱人。
柳观春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没什么味道,只有极淡的霜气。津唾含混,转瞬就融化。
偏偏柳观春的求知欲重,她没有撒
嘴,像是竭力要从江暮雪脖侧吮出什么味道,小姑娘苦恼地皱眉,下意识张嘴,整个唇腔含。住了江暮雪的咽喉。
江暮雪嗓音喑哑,闷哼了声,却没有推开她。
就着这样暧昧厮磨的交颈姿势,柳观春又重重地吸咬了一口。
舌。尖勾缠男人脖上那一枚刺口的桃核,小舌凭本能打圈,裹缠喉骨,流连不去。
吃到最后,柳观春也不知自己是在吃什么,有时咬男人的锁骨,有时吻江暮雪的下巴,只是柳观春的动作专注认真,一丝不苟,连江暮雪偏头绷直的颈侧青筋,也要逐一吮舐过去。
只是她下嘴没轻没重,吻人也有点不得要领。
时而还得江暮雪忍疼来迁就她。
无尽的缠磨之后,柳观春能感受到江暮雪的肩膀一瞬间僵硬了,喘熄变沉亦变重,就连腹肌都紧绷。
男人的薄薄手背,更是因指骨用力,狰出粗重的青蓝色血管,如山脊蜿蜒曲折。
江暮雪的那只手,终于不再撑着床侧,而是掐向柳观春纤细的腰肢,将她往下拉。
柳观春被迫埋进被子里,她被拽到江暮雪身前。
师兄翻身,下压腿骨,将柳观春挟持于怀中。
柳观春不得不岔开膝盖。
时而屈腿、抬腰,扭手扭脚,借以躲避江暮雪的禁锢。
可这样的动作,搔首弄姿,又很像欲拒还迎的调情。
江暮雪的眸色更沉更深。
说实话,柳观春也是亲了江暮雪才有点后悔,她险些忘记自己此刻有多么被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江暮雪虽然伤重,可又不像无能的样子,他素来擅忍,一点皮肉之苦对他来说小事一桩。
师兄完全能够忍痛行事。
偏偏柳观春被江暮雪挟持怀中,膝骨再怎么颤抖,都会被男人,探进被窝的手,用力展开。
柳观春脖子烫得不行。
她觉得自己就像半卷的荷花,被江暮雪的粗粝拇指抵住,毫无章法地一拨、一捻,柳观春就被迫蹂开了。
但好在,江暮雪仍有理智,他没有沉沦情事,亦没有被柳观春的美人计糊弄过去。
便是颈上留有一片莹润的口涎,他也能从渴欲中,迅速抽离。
江暮雪覆上她,靠在师妹的耳侧,冷声问:“师妹,你与我同床共枕,是将我认作道侣、夫君,还是……只想玩玩我?”
闻言,柳观春呆若木鸡。
江暮雪的话,像是冷刃划过心脏,明明言语锐进尖刻,却又给人一种虚张声势的错觉。
柳观春几乎能够肯定,就算她说自己只是想玩弄师兄,江暮雪一声叹息以后,也会任她采撷戏耍。
江暮雪面对柳观春,从来没什么选择。
但那样欺负师兄,未免残忍了一些。
柳观春深思熟虑一番,还是抬头,乖乖地亲了一下江暮雪的嘴角。
极柔极轻的一个吻,却能够将江暮雪眼中那些陈年冰川,轻而易举地融化,他错愕看她,静候她的后文。
直到柳观春揉了揉发烫的耳朵,说:“我从来没有想要玩弄师兄……我们、我们成过亲的,又没有和离,既是夫妻,本就该同床共枕?”
说到最后,有点底气不足,甚至口吻像是和江暮雪商量。
江暮雪意识到,柳观春所说的成亲,是指前世的迷魂梦阵。
那次婚约,并非逢场作戏,也不是她屈从江暮雪的无奈之举。
她同他一样,真心入局,他们早就是夫妻了。
听到这个答案,江暮雪浑身的戾气散去,他又变得温顺可亲。
江暮雪低头,咬在柳观春的嘴角,温柔地回吻她,从黏腻的水声中,她听到江暮雪郑重地说:“师妹,回道宗后,我会亲自同师尊提亲,求他将你下嫁于我。”
江暮雪知道孟瀚舟待柳观春亲厚,甚至将她视为亲女,他既要娶柳观春,自该名正言顺去求亲。
江暮雪缠来的吻实在缱绻,柳观春被吻得七荤八素,只知道闭眼吞咽,舌尖交织,不知是尝他的味道,还是自己的味道。
柳观春一边承吻,一边还无意识地揽住江暮雪的后脊。
师兄怕压到她,肉。躯并没有紧密贴合,而是撑起腿骨,支着肌理硬实的腰脊。
只柳观春有点乱,她被厚被闷得一头汗,灵细腰肢款摆,不慎坐到江暮雪的膝上。
偏偏师兄气势凶悍地抬腿,恶意地挟持她的去路。
柳观春被迫嵌进他的怀中,进退两难,青稚的身子骨都忍不住瑟瑟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柳观春觉得自己浑身是汗,热乎乎的,黏腻腻的,尽是咕叽咕叽的水声。
就连亵裤,都浸得濡湿。
柳观春实在觉得煎熬,忍不住从被子里探出头,像是一条缺水濒死的湖鱼那般,鼓动腮帮子,大口大口喘气。
为了躲避那种江暮雪带来的,直达深处的沸意,柳观春顾左右而言他,“若是师尊不肯呢?”
她在问求亲的事。
旋即,柳观春清晰听到江暮雪笑了声。
短促的笑,极轻亦极好听。
男人的胸膛也跟着震颤。
笑声很快收敛,让人疑心是自己幻听。
“师兄?”柳观春不知为何,因这声笑,脸上发烫。
江暮雪低声说:“若他不允,那我便没有师尊了。”
柳观春难掩震惊……师兄这话分明是说,孟老头好好答应,大家师慈徒孝,还能彼此有个面子情。
若孟瀚舟顽固不化,执意阻挠,那江暮雪为了夺妻,只能叛出师门,挟柳观春私奔了。
江暮雪会得到柳观春,他不在意旁人如何想,只要她心甘情愿。
江暮雪难得这么蛮横,师兄有点变坏了。柳观春眨眨眼,不由觉得好笑,她分了一会儿神,很快又被江暮雪勾着,在这个缱绻的吻里沦沉。
一吻毕,江暮雪却没有碰她。
今夜的情动,只止于这个稍欠分寸的吻。
一是江暮雪仍在病中,为防伤口开裂,血气弥漫,他得谨慎动作。
而是二人今生还未结下道侣婚契,能浅尝荤腥已是心满意足,江暮雪不想唐突师妹。
很快,江暮雪松开柳观春,还耐心帮她整了整凌乱的衣冠。
可柳观春双眼仍是雾气迷蒙,显然是被勾起了心火,又得不到满足,她很难受。
柳观春气喘吁吁,抬头看着清风朗月的江暮雪,女孩眼角含泪,杏眸雪亮,语气里不自禁带起一点幽怨。
“师兄,你这叫管杀不管埋……你自己舒服了就不管我死活……”
江暮雪有些无奈,他虽撤身离开,身上的雪气却也被渐热的体温消融。
直到江暮雪看到柳观春赌气背身的动作,这才犹豫着牵她的手,带她去试探。
“我亦在忍。”江暮雪轻哼一声,回应她。
柳观春的掌心被……烙烫。
男人的七寸醒目。
柳观春受到惊吓,迅速缩回手,往床榻里侧蜷了蜷。
柳观春心中默默回想那个坚硬如石的,庞然大物。
女孩的手藏在被子底下,悄悄张开虎口,暗地里比量尺寸。
果真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好像还没做好准备……
柳观春有点害怕,她清咳一声,心虚地道歉:“是我错怪师兄了……那、那今晚先算了。”
柳观春乖巧躺下,背对江暮雪,与他拉开距离。但想着,这样的姿势,后方的防守好像很弱……她又慢腾腾转过身,面朝江暮雪的胳膊,面不改色地凝望江暮雪。
好歹也是前世夫妻,江暮雪如何猜不到柳观春心中所思。
江暮雪偏头,借着熄灯的理由,轻抿唇角,无声笑过之后,他挥袖熄灯,佯装无事,也一并躺下。
江暮雪帮柳观春拉好被角,又隔着柔软的被子,拍了拍柳观春的胳臂,哄她:“睡吧。”
许是知道江暮雪就在身边,就算屋外,刮风下雪,竹影婆娑,形同鬼魅,柳观春亦能睡得很安心。
那声哄睡之后,柳观春困意上涌,竟很快睡着了。
第64章 黑山(七)江暮雪的占有欲。……
第六十四章
岁暮
天寒,深山中的仙宗难得停雪放晴。
温煦的阳光照进门窗,屋内浮尘如金,锦被也变得暖烘烘。
柳观春的睡相不好,爱踢被子,但她自己全无自知。
昨晚,江暮雪本来平躺着调息养伤,在被师妹连蹬十几脚后,神识从雪域中浮起,瞥向一侧。
柳观春的被子掀开,裤腿上卷,露出一片雪肤,分明是刚蹬的腿。
江暮雪轻轻叹气,从旁扣住了柳观春的脚踝。
伶仃瘦弱的腿骨,猝不及防被男人寒如霜雪的虎口握住,那股冷意上涌,便是柳观春在熟睡的梦中,也如谛听天音,被煌煌威压所震慑,一时间不敢造次。
柳观春受冻也没有醒来。
江暮雪指腹轻摁柳观春的踝骨,默默揉搓了一会儿,帮她取暖。待他输入安神的雪气灵流,柳观春那些梦境中的兴奋神思,总算变得平稳。
小姑娘安静下来,乖乖挨着江暮雪入睡。
一夜过去,江暮雪既要疗伤,又要防止柳观春滚下床去,两相兼顾,几乎精疲力尽。
因此,等柳观春睡醒,她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她四仰八叉趴在江暮雪的胸口,白皙的手指紧紧抓住师兄的衣襟,粉嫩的指尖抵在莲花缠纹上,染上莲瓣儿,像是神来一笔。
女孩睡得放松,清瘦的小腿自然而然滑落,一左一右,抵在江暮雪大腿,膝骨轻磕床侧。
昨夜,不知柳观春做了什么春意盎然的梦。
口中一边嘟囔师兄,一边把他当树来蹭。
但柳观春睡醒后,却不记得那些桃粉色的梦境。
她只知道,江暮雪被自己挟持了一整晚。
她霸道地抬腿,夹着男人劲瘦的腰身。
此举……十分不得体。
柳观春还没习惯和江暮雪同眠,一看到师兄安静肃然的眉眼,吓得一秃噜,连忙爬起。
但她动作幅度太大,脚背被厚重的被褥缠绕,冷不丁绊倒,坐回江暮雪腰腹……
重重的一跌,不知是否撞伤江暮雪,引得师兄喉结微滚,闷哼一声,额上俱是冷汗。
柳观春呆若木鸡,她想帮江暮雪揉揉伤处,很快又发现,她无从下手。
隔着单薄松垮的一层亵裤,柳观春感受到紧贴腿侧的……
一节温热。
沸腾到几乎要把人灼烧殆尽。
柳观春忍不住汗毛倒竖,尾骨发麻。
只是柳观春初初刚睡醒,脑袋还糊涂,她甚至没想明白。
床上,怎么会有,那么大块硬邦邦的石头。
但很快,她了解了情况,脸颊通红,连滚带爬从江暮雪的身上撤下去。
柳观春瑟缩一侧,看着倚靠床侧,不知在想什么的江暮雪,她慎重考虑,要不要取个蒲团跪着和江暮雪认错。
柳观春战战兢兢,连声道歉:“师、师兄,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慎唐突你……下次我睡相要是还这么差,你就拿绳把我绑起来!”
江暮雪被她压着厮磨一晚,偏偏小姑娘粘人,扯下这支臂骨,那支白净的小腿又贴上来。
他受不得她的热,又推搡不开,只能任她贪凉驱热,暗下碾压、极尽所能地缠磨。
江暮雪头疼地起身,他说了一句无事。
可在轻掀被褥的瞬间,他还是看到衣袍底下,裤间洇湿的深色。
男人的指肚沿着轮廓一摁,沾了点。
像是勾芡的水液,触感粘稠,隐隐带有甜惢花香。
是涩口的雪色浊液。
不是他的东西。
来源于柳观春,却沾了他满身。
额穴有点疼,江暮雪按了按。
顾及柳观春颜面,江暮雪暗下给柳观春衣裤施加了清洁术,自己又盖回厚被,声音低沉沙哑地说:“时候不早,你先去用膳,我随后就来……”
柳观春不知道昨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竟让江暮雪生气至此,甚至不愿和她一道儿出门。
但她睡了一晚,脑袋已经清醒。
柳观春知道今日江暮雪醒转,她定要顶着同门师兄姐调侃戏谑的眼神,被人戏弄。
思来想去,还是两人暂时避嫌,分开去往膳堂较好。
柳观春如蒙大赦,连连点头,许是怕自己的反应引江暮雪不喜,她又小声问:“师兄想吃什么,我先给你点菜?”
“都可。”江暮雪应下一声,“我换一身衣就来。”
“好!”柳观春没再多问。
她在屏风后洗漱换衣,随即轻手轻脚出门,临走前,甚至还贴心地阖紧了房门。
柳观春知道,玄剑宗的灵修大多辟谷,以吃带有人间浊气的凡食为耻。
前世的柳观春,在玄剑宗吃得并不好,多数时候还要自己进山打猎、摘野果加餐。
不过今生她跟着道宗弟子进山,道宗大多都是凡人出身的凡修,玄剑宗不敢当众给一个还算人才济济的宗派脸色,自会备好酒菜,尽心招待他们。
果然,等柳观春抵达饭堂的时候,倪芸彤、苏无言已经帮她备好饭菜了。
柳观春想到江暮雪一般不用饭,真要陪吃,也是吃几样绿油油的素菜,她又点了几样大棚温养的冬菜果蔬。
倪芸彤一看菜单,反应过来:“江师弟醒了?”
柳观春高兴地点点头。
其他道宗同门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也欢喜,毕竟禹州一难,是江暮雪以身殉道,硬生生拿命救下弟子,他们想起此事,心中都颇为感激。
“江师弟还好吗?身体可有不适?”
“江师弟不过二十多岁吧?如今又是雪灵根,还是元婴境的大能,这也太厉害了。”
“咱道宗全靠江暮雪长脸了……”
“再抬举江师弟,黎师兄可要吃味了,小心他削你。”
黎九章无奈地道:“好吧,我也承认江师弟根骨比我还要优异,没什么不服气的,往后我还要同他请教呢!倒是你们,少仗着江师弟脾气好就去扰他清修,他身上的天罚雷印还未消除,估计还要个把月养呢!”
众人哄笑一堂,说归说,闹归闹,谁都不会真的去打扰江暮雪,有什么事也是先问问柳观春这个未来道侣的意思,再行讨好之举。
之前江暮雪昏迷不醒,倪芸彤怕揭人伤疤,不敢提江暮雪的事,如今知道这对小夫妻苦尽甘来,嘴上调侃:“哎呦,我们小观春是不是好事将近啦?婚事也该办起来了吧?和你师父报信儿了吗?他是不是还得嫁妆聘礼一并准备吧?倒挺忙的……”
柳观春真的受不了倪芸彤的八卦闲心,她高举双手,连连讨饶:“师姐,快别问了,这种事情回道宗再说嘛,让我过两天清静日子。”
倪芸彤一问,同门弟子都来问了,恐怕不出两天,师兄姐们连她日后要是有小孩,该叫什么名字,就连长大后该择哪个师门,都热心肠地帮她考虑好了……
倪芸彤知柳观春脸皮薄,看小姑娘面露难色,她忍俊不禁:“好了好了,饶你一回。”
倪芸彤不再堵着柳观春羞她,而是拉柳观春落座吃饭。
近日柳观春照看江暮雪辛苦,肉眼可见瘦了很多,脸蛋摸起来都不软了。
待江暮雪换衣赶到膳堂时,众人已经收到了玄剑宗掌门唐玄风传来的信鹤。
唐玄风召集各宗各派弟子,于太阴殿议事,共同商议妖祸破局之法。
灭世邪祟黑山残忍至极,不过短短几日,竟又分化出漆黑肉虫,造出食人梦魇,不分昼夜
地蔓延九州,肆意啃噬、猎杀凡人。
人间九州又沦陷了三个州郡,余下幸存的不过靖州、肇州二州,以及一些拥有上古神器护阵的大宗大派。
灭妖一事迫在眉睫,此等威胁整个修真界的重大妖祸,自当召集天下能人修士,一致对外,御敌致胜。
太阴殿中,气氛肃穆。
殿角燃着万树铜灯,烛火通明,灯辉流转,香烟袅袅。
几名玄剑宗内门亲传弟子,手持祛除恶灵的法绳,用金光镜照出每一个入殿的外宗弟子的原形,严防死守,悉心查探来人身份。
以免有邪祟附体夺舍,趁乱跟着进入宗门,窃听杀妖大策。
因苏无言的猫妖出身,入殿的时候,他和玄剑宗弟子发生了不少冲突,被温少卿穿了小鞋。
温少卿记得昔日殷国之辱,他与苏无言本就有旧仇,明知苏无言是正统修炼的妖修,可他非要说苏无言来路不明,当众奚落妖修。
温少卿本以为如此刻薄,便能把苏无言留在殿外,给他一个下马威。
哪知,道宗弟子众志成城,不放苏无言进殿,他们也赖着不去了。
毕竟禹州一战,苏无言也救下许多人,即使这位苏师弟性格乖张,不好相处,但他们也承他的情,都是自己人,道宗弟子又怎会帮着外人欺负苏无言呢?
眼见着事情要越闹越大,还是江暮雪冷看温少卿一眼,讽道:“若因你一人之故,耽误议会大事,恐怕玄剑宗内门不会容你。”
玄剑宗最看重在外的名誉,此次议会,也是全宗筹备多时的成果,若因温少卿一人耽搁,恐怕他吃不了兜着走。
温少卿自然知道厉害,他不过骑虎难下罢了。
眼见着事情愈演愈烈,他不敢多言,只能咬牙瞪了苏无言一眼,放人进殿。
一帮弟子就这么浩浩荡荡、顺顺利利入了太阴殿。
灭妖大会开始。
大殿主位,坐着各门各派的宗师大能。
他们各个都是元婴境界的修士,身披议事高功法衣,衣袖上绘有腾云驾雾的龙凤与天仙紫气,意味地位崇高无上,如剑尊天人一般,凌驾九天紫气而来。
这等大会,像柳观春和江暮雪这种宗派弟子,其实是插不上话的。
所有追随长老、师尊而来的弟子们站在内殿,一字排开。他们安静垂首,认真聆听师长们的训话与战役计划。
高台上,各宗长老高谈阔论,与玄剑宗掌门唐玄风一起商议杀妖对策。
柳观春默默听着,时不时还抬头,看站在自己身旁的江暮雪一眼。
江暮雪身量高挑,肩背笔直,乌发一丝不苟尽数梳进青玉发冠中,一袭莲纹弟子服披身,青色丝绦勒住结实有力的腰腹,远观隐有霜雪清辉飞扬。
于一众修士里,简直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柳观春看得怔忪。
她不由想起,前世在玄剑宗中,她也是高台下聆听师长前辈教诲的一员。
那日的情景,其实和今日情形没什么不同。
唯一有差别的是,彼时的江暮雪身为玄剑宗内门第一大弟子。
他远在主座,目光清冷,高高在上,犹如一尊目无下尘的神佛,睥睨众生。
他的视线不在她身上停留。
柳观春与江暮雪云泥之别,亦从来不敢奢望神明垂怜,落下悯凡的一眼。
可现在,江暮雪如月坠世,奔她而来。
她离他这么近了……
柳观春嘴角微微上翘,难言的暖意涌上心头。
小姑娘偷偷盯着人傻乐,江暮雪五感敏锐,自然觉察。
但此为庄严的议会大殿,他不好同她亲昵,只能淡淡扫她一眼,以清逸剑气,轻轻勾了一下她的衣角。
只是不等柳观春眉目传情,一只气势极足的手,忽然搭上了江暮雪的肩膀。
柳观春抬头望去,竟是唐玄风纡尊降贵,步下高台。
殿内弟子见状,不明所以,哗然一片。
要知道唐玄风乃宗门之中最高境界的修士大能,他便是倨傲一世,目中无人,也不会有谁有半分异议。
可偏偏,这样厉害的掌门竟亲自下台,如此亲善对待一个外宗弟子,此举实在稀奇。
“你就是江暮雪吧?”
仙风道骨的老者打量一眼他一眼,和善一笑,“本尊听说你的事迹了,禹州黑山邪祟一战,你不但杀灭城中黑肉阴虫,还在战后渡劫飞升为元婴境界,可谓少年英才,便是本尊也钦佩不已。”
江暮雪神色淡淡,听完,也只是恭敬作揖:“掌门言重,不过事出紧急,弟子为护同门安危,勉力而行罢了,不敢口居高功。”
唐玄风哈哈大笑:“你这后生,当真谦逊,你师父有福气,竟收了你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弟子,当真让本尊羡慕啊。”
“掌门谬赞。”这些赞誉的话,江暮雪一介后辈却不好接了。他权当自己寡言少语,只低头聆听,不置一词。
只是,在唐玄风衣袖微曳的瞬间,江暮雪倏忽嗅到一味极浅的香火气息。
那是独属于人间凡尘的香火尘烬。
唐玄风生为根骨清奇的灵修,从来看不惯凡物,便是供神科仪,也绝不会使用这些低廉的凡品香火。
这样不可一世的修士,身上怎会藏有有红尘供香的气息?
江暮雪拧眉细思,心中微动。
唐玄风随口夸赞两句,正要离开,却见自家闺女唐婉巧笑嫣然,敛袖而来,一双艳若芙蓉的媚眼睇来,落在江暮雪身上,流连不去。
唐婉早听说,江暮雪结婴之事,又知他虽与师妹亲厚,却也不曾与人合契完婚,心中意动。
唐婉有意让德高望重的掌门父亲,帮她撮合此等天造地设的姻缘,忍不住笑道:“爹爹,昔日殷国遇难,婉儿全倚仗这位道宗江师兄搭救,方才保下一命,江师兄于我……是救命的重恩,婉儿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他……”
唐婉说完,浓睫微垂,粉唇轻咬,小女儿情态一览无余,话中情意不言而喻。
这可是第一大仙宗掌门之女唐婉,不仅修为高深,生的也是一副月貌花容。
她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对江暮雪抛来橄榄枝,莫说其他宗门,便是道宗弟子也为柳观春捏了一把汗……此等香饽饽,想必江师弟也很难拒绝吧?
便是倪芸彤和朱燕也忍不住捏紧手中利刃,但凡江暮雪敢接下唐婉抛来的媚眼,即便她们不敌江暮雪,也势必要为柳观春出一口恶气,将江暮雪千刀万剐。
此刻,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全落到江暮雪身上,就连唐玄风也笑吟吟旁观,想听江暮雪下文。
然而,江暮雪依旧是那样清冷出尘的眉眼,他仿佛永远无挂无碍,心中不生波澜。
江暮雪缄默许久,当众伸手,扣住了几欲逃跑的柳观春。
他将她拉到身边,同唐婉道:“不过随手小忙,唐剑君无需挂怀。”
声音冷淡,不含丝毫情谊。便是唐婉有意拉近关系,口称江暮雪为“师兄”,江暮雪也只是冷冰冰回一句“唐剑君”。
柳观春难掩错愕,但她的手挣扎不开,只能低头不语。
江暮雪抓住柳观春的力道更紧,男人青玉似的骨节圈在她的腕上,犹如锁链,丝丝绞紧。
江暮雪抬眸,又望向唐玄风,行礼辞别:“此前御敌,弟子伤势未愈,眼下五脏阵痛,又有发作之势……弟子想随师妹回房休养片刻,唐掌门仁善,定能包涵弟子无礼之处。”
这是执意要走,甚至不惜落唐玄风的颜面。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就连唐玄风都因江暮雪的胆肥,轻轻扬眉。
若是方才那样的话算婉拒,后来这句便是明晃晃将巴掌摔在唐婉脸上了。
唐婉明知江暮雪入宗以来,一直与柳观春同房,可她还要用宗门的权势去赌一个男人的薄幸,如今赌输了,当众被江暮雪落脸,实在不冤。
道宗弟子们心中暗笑,一个个觉得大快人心。
倒是唐婉眼眸含泪,心里委屈。
但她还是不想让人看出失态,只能咬紧牙关,默默隐忍下去。
唐玄风一笑,没有勉强再什么,只嘱咐江暮雪好好休养生息,又给江暮雪赠了许多天材地宝,吩咐杂役悉心照看,也算是报答女儿的救命之恩。
此事也就如此罢休。
柳观春在众人的注目之下,被江暮雪拉出太阴殿。
老实话,上辈子她遭唐婉算计,这辈子当众拒绝唐婉,确实给她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只是,江暮雪也太明目张胆了,他自己回房休息不够,还要把她这个没有受伤的师妹拉去陪同,这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关系密切吗?
柳观春耳朵发红,闹不明白一贯行事周全的江暮雪,怎么忽然有如此乖戾之举。
很快,她意识到……江暮雪所作所为,其实还有抱有其他目的。
唐玄风当众道出江暮雪的修为境界,引人艳羡。
毕竟整个修真界,攀上元婴境的修士不多,江暮雪少年英才,世上少有能与他一战的修士。
偏偏,如此厉害的剑君,倾心于自家师妹,甚至在众人面前婉拒唐婉的亲近,不惜让唐玄风厌恶他……
江暮雪分明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柳观春已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既如此,日后还有哪个修士敢冒着被江暮雪一剑斩杀的风险,前来勾搭柳观春啊?
占有欲强的男人,原来是江暮雪啊。
柳观春嘴角上翘,忍不住伸手,主动抓住了师兄泛凉的手。
第65章 黑山(八)练剑
第六十四章
柳观春被江暮雪拉出太阴殿。
她快步跟在师兄身后走。
但很快,柳观春发现,其实江暮雪也不知该带她去哪里。
还是下午,回房太早了一些,又没到晚膳时间,膳堂也没饭吃。
柳观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师兄只是本能不想让她留在方才那个有唐婉和唐玄风的地方……江暮雪怕她触景生情,又会想到前世的不快,他在尽力保护她。
柳观春心中温暖,但她早知道,今生与从前不同,柳观春的身边有很多袒护她的朋友,她不再孤立无援。
思来想去,柳观春主动说:“师兄,我们回房吧?”
江暮雪停下来,回头,清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在确认她的话。
被这样一双清寂的眼睛看着,柳观春脸上发烧。
她含糊地想了个理由:“师兄,你该上药了。”
“嗯。”江暮雪带她回到弟子院。
江暮雪昨夜疗伤,身上伤口大部分已经结痂,不至于往衣里渗血,他毕竟是修炼多年的修士,一些残缺的皮肉,亦会慢慢修复完全,不必太过担忧。
只是身上坑坑洼洼,到底坏了品相,不大好看,江暮雪不想让柳观春看着,他怕她不喜。
江暮雪谎称要沐浴更衣,自己拿着整洁的衣物,走进屏风遮挡的内室。
江暮雪打算趁着换衣时,自行调理伤势,免得柳观春执意要动手。
可柳观春时间掐得很准,待屋中水声消失,她马上扒拉屏风,幽幽问:“师兄洗好了吗?我可以帮你上药了吗?”
江暮雪动作一顿,迎上那双忽闪忽闪的杏眸,难得迟疑地道:“我自己来吧,已经上了一些药了……”
“我看看。”柳观春记得江暮雪的伤在肩背与后腰,位置有点偏,并不好上药。
这种事不能马虎,她希望江暮雪尽快痊愈,小姑娘说话难得带了一点强硬:“我帮你。”
江暮雪沉默。
柳观春咬牙,钻进屏风,在一片迷蒙的热气水雾里,她看清了江暮雪的脸。
男人的青丝如瀑,发尾还湿着没干,水珠顺着发梢滚落。
因湿润而变深的鬓角,更衬得江暮雪一双眼睛黑浓、深邃,捉摸不透。
男人的中裤已然上身,裤带卡在江暮雪那片块垒分明的腰肌上。
腹肌轮廓的凹陷处,勒着细细的裤线,留出些许缝隙,肌理线条看着很松弛,也诱人伸手,一探究竟。
江暮雪似是还要穿衣,可柳观春来得太急,中衣刚搭上男人健硕手臂,还没来得及上拉,就被柳观春抓住了手。
柳观春阻止江暮雪套衣,目光不住往他腰后瞥,伤口虽没流血,但还翻着红肉,他根本没有上药,只打算用灵力疗伤,生熬过去。
“师兄!你骗我!”柳观春的语气有点严厉。
江暮雪抿唇:“伤药于我而言,作用微乎其微,不如打坐调息……”
柳观春:“微乎其微的意思是,并非一点用都没有?”
江暮雪轻轻嗯了一声。
收效甚微,但有点用。
他只是不想让柳观春帮忙上药……他理应照顾她,而不是被柳观春尽心服侍,这让江暮雪觉得自己这个道侣、夫君、师兄的身份很不称职。
柳观春简直要被江暮雪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气晕过去。
他究竟知不知道,他是如何死里逃生,才能被降魔伞救活过来?
凭什么他不畏生死,亦对自己身上的伤疤半点不在乎?
柳观春知道,和江暮雪讲道理没用,她想做什么,执意去做就好了。
“我不管师兄愿不愿意,反正我就是想帮你……我要给师兄涂药,你不能拒绝。”
柳观春深吸气,又违背江暮雪的意愿,用力往下拉了一截衣裳。
她瞥见江暮雪臂上缓慢生长的疤痕,那处被黑肉噬咬,缺了一块皮肉,虽然已经落痂生肉,但肌理蜷曲,还没长回原样。
想到江暮雪吃尽苦头,柳观春的心又有些发软。
柳观春的指尖轻搔他身上陈旧的骨肉,“师兄,我希望你好好的,我不想看你浑身是伤,我能帮你的事不多,你至少得让我也搭把手……否则,我会觉得自己太没用了。”
她不能帮他御敌,不能帮他抵挡天雷,她什么都做不好,她只会拖后腿。
柳观春希望,自己也能有点用处,至少能帮到江暮雪什么。
闻言,江暮雪不再执着。
他只是怕柳观春受累……但她愿意帮他上药,江暮雪自是欢喜的。
那一层罩在身上的衣,再一次被女孩剥开。
“师兄,你不要动。”柳观春拿着药瓶,低声提醒。
“好。”
他终于肯听话地站在那里,不再反抗柳观春的触碰。
山水屏风上,映出两道昏黑的身影。
就着幽微的烛光,柳观春看清了师兄的身躯。
江暮雪背光而立,肩胛锋锐,背肌饱满。
几道凌乱疤痕,非但没有破坏男体的美感,甚至平添几许阳刚的狠厉气势。
柳观春把灵药抹到掌心,用手温融化,再覆上江暮雪的后脊。
所有嶙峋的伤疤,都被她四处游走的手关照,药膏的温度与体温相融,如此动作,不似上药,倒似催。情。
柳观春注意到,男人的骨相分明,宽肩窄腰,轮廓优雅,每一寸肌骨都融进光阴的裁造中,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江暮雪似是觉察到柳观春动作的谨慎,他有意放松脊骨,让通体肃杀寒意变得轻柔,不要吓到柳观春。
只是,天雷之刑到底是惩戒,每一处伤口都犹如剔骨凌迟,泛起疼痛,即便有柳观春抚。慰,江暮雪仍是神经紧绷,容色严肃。
柳观春看出来了他的不适,伤口位置很低,卡在月夸骨,她一边低头,一边用指骨感受江暮雪的战栗。
“师兄,你很疼,是不是?”
江暮雪没有说话。
可柳观春却明白了,她下意识噘嘴,往他腰侧的那道泛血雷痕,轻轻一吹。
温热的气流擦过腰线,江暮雪莫名战栗。
他垂眸,只能看到柳观春低下的漆黑发顶、卷翘的眼睫毛、微微嘟起的,像极了樱桃的红唇。
柳观春面朝着他,一边上药,一边懵懵懂懂地抬眸,用天真而无辜的语气问他:疼吗?
如此娇丽的神情,很要命。
在剧烈的痛感与朦胧的靡丽气氛之间,江暮雪莫名抓住了柳观春的手腕。
灵细的手攥在手中,柳观春被高高提起,用力拉至江暮雪的身前。
他偏头,看到柳观春指肚上染着的发白的药膏,光泽柔润,腻了柳观春满手。
不知为何,江暮雪的喉结微动。
而柳观春被师兄莫名其妙拉起身的时候,不慎趔趄一步,猛然靠近江暮雪。
此刻。
男人薄薄的衣裤隐有意动。
柳观春视线下移,有点惊讶,“师兄,是你的……”
然而,没等她说出什么,眼前又陷进一片昏暗,她的目力被江暮雪封住了,她什么都看不到。
鼻尖是江暮雪渐近的清新药香,以及他冰寒的体温。
她听到他靠得很近,告诫她:“柳观春,不要
看。”
柳观春看不清,可偏偏感官被黑暗放大。
她只能用掌心去感触,意图帮江暮雪释热。
是她先动的手。
只是在试探之下,柳观春迷迷糊糊意识到,原来男人的胯骨,是紧实的。
柳观春的手背被裤线卡着,紧绷绷的,好似一种邀请,又似拒绝。
这是柳观春第一次感受到,江暮雪也在颤抖,他竟有这样无措的反应。
柳观春能知道手中体温升高,很是滚沸。
江暮雪亦是剑拔弩张。
这一次柳观春触碰师兄,他不再躲了。
柳观春不喜欢被江暮雪封住五感的感觉,她心里有气,只能在男人的软肋上费劲儿,故意折磨他。
女孩的拇指与食指拧了一把。
却发现,原来她的手太小,掌控不了任何江暮雪的东西。
柳观春正要逃跑,耳畔却传来低沉的哼声。
闷闷的,撩人心弦。
竟是江暮雪主动倾身。
自投罗网,他意欲献身。
江暮雪从未如此哑声,狭长的眼尾亦有些潮红,但柳观春看不见。
她只听到师兄低哑着恳求。
“师妹……只一次……”
即便这种时刻,柳观春仍觉得江暮雪是冷静自持的男人,只这种故作稳重的态度,更暴露了他的急迫。
他心中有渴求,才会竭力讨好,就连语气里也带点从未有过的低声下气。他要她,帮帮他。
柳观春听到江暮雪压抑的呼吸响在耳畔,她觉得自己好像赢了一局。
她满足了他。
……
如此折腾,耽搁了两刻钟才好。
柳观春不得要领。
大多数时候还是江暮雪言传身教。
与她十指相扣,指点她做事。
那一件刚换好的中裤又脏了,江暮雪再次沐浴更衣,等他穿戴齐整,这才解开柳观春杏眸的禁制。
等江暮雪端来温水,细细帮柳观春清洗时。
柳观春仍感觉,还能感受到那些残留之物。
她耳朵发烫,只当这些是此前帮江暮雪上的伤药,她逐一洗干净了。
只是,那种近似血气的石木南花的气息,仍令她印象深刻。
柳观春根本不敢想,这居然是江暮雪会留下的东西。
……光风霁月的师兄,原来也有凡夫俗子一样的浊念。
真是太稀奇了。
她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看向江暮雪的目光,也带了些恶意的调笑,“师兄喜欢吗?”
江暮雪难得理亏,抿唇不语。
柳观春眨眨眼,甩了甩手腕,戏弄他:“待会儿饭堂用晚膳,若是我一直念叨手酸,旁人会怎么想?”
江暮雪看她一眼:“只会觉得师妹上进,连在房中与师兄共处,都不忘勤勉练剑。”
柳观春被反将一军,一时无言。
柳观春心中悻悻然想……好吧,也就只有江暮雪知道,她练的是什么剑!
第66章 黑山(九)名分
第六十五章
一整个下午,柳观春都和江暮雪待在房中。
倒是没做其他事,江暮雪上榻,打坐疗伤,柳观春则在一旁清点剩下来的符箓、法器,她本该出门练剑,又觉得留师兄一个人在这里不大好。
毕竟江暮雪身受重伤,在柳观春眼中,这样的师兄是极脆弱的,她得小心呵护。
思及至此,柳观春也脱鞋,爬上了床榻。
她能感受到自己甫一靠近,江暮雪散出的那股凛冽罡风便消散许多,即便陷进忘我境界,江暮雪仍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柳观春知道自己得人偏爱,心情很好,她是水灵根,本就与雪气相近,如今嗅着江暮雪身上清香,思绪浮想联翩,心中心猿意马。
柳观春不由想到方才那场兵荒马乱的缠斗。
她被江暮雪牵着鼻子走,十指相扣,手心裹挟着从江暮雪身上渡来的无尽潮热。
柳观春从来不知江暮雪还有这样一副渴念丛生的样子。
他的修长指骨侵。进,她的指缝,教她伸手,交握住剑锋。
和柳观春以前在人间不慎看到的角先生很像,但明显尺寸非比寻常。
柳观春潜心学习,她将其拢得严丝合缝,紧密相近。
柳观春本就勤勉好学,对待万事都很有探知欲,而江暮雪的沉默纵容,更是往她心口点火。在那双漂亮凤眼的鼓励下,柳观春几乎是不假思索,紧攥住江暮雪久久不放。
女孩伶仃手指偶有,律。动。如潮涌至的热。意,几乎直袭人面。
随后,是江暮雪受制于她,忍不住躬身,倾下的胸膛,他靠近她,男人身上很沸,亦很香。
江暮雪把冰冷的下巴抵在柳观春颈窝,只在她的耳畔,发出细细闷闷的压抑喘熄。
像是勾魂摄魄的海妖,发梢冷冰冰,湿漉漉的,发尾一直淌水。
有点撩人。
江暮雪清矜持重,他待人接物一贯冰冷,连个和蔼可亲的好脸色都难。柳观春心知肚明,江暮雪存欲的一面,从来没有毕露于人前,他只对师妹如此。
正因信赖柳观春,江暮雪才会心甘情愿把自己最为脆弱的把柄。
送到柳观春手中。
如今回想,柳观春还能依稀记起,那股残余的淋淋触感。
比血味还要猩臊的黏混白浪,色泽偏似雪絮,一蓬蓬地扑来,几乎取之不尽。
衣上气息滚沸浓稠,江暮雪的眼睫潮湿迷离,他的一瞬失神,使得自己更像一个鲜活的人……
柳观春想,今日起,她与师兄的关系,应该更近了。
柳观春回魂,再度望向江暮雪。
江暮雪知道房中就他和师妹二人,因此灵域并不设御敌禁制,对柳观春开放,也可以说是任她畅通无阻。
但柳观春知道灵域代表一个修士的命门,她不会那么没分寸冒犯江暮雪。
但想到之前,她在寒潭之中冒犯江暮雪,那时的师兄明明有着前世记忆,还一副贞洁烈男的样子,阻止她近身迫害……
心气有点不顺,仿佛柳观春是个色令智昏的小人。
许是柳观春盯人太久,江暮雪似有所感,施施然睁开眼:“怎么了?”
柳观春膝行两步,戳了戳江暮雪的胸口,问:“师兄,如果现在,我将神识挤进你的灵域,你还拦吗?”
江暮雪方才调息几个大周天,神识初初回归,倏忽听到师妹发问,思绪还有点迟钝。
纵容修士的神识,进入旁人灵域,此举为禁忌的房中术,也是俗称的神交……
良久,江暮雪想到此前也不过是自己动手消火,难道柳观春也有意动?
江暮雪定定看着她:“不拦。”
柳观春听到师兄这句不见外的话,脸上浮起甜笑。
但很快,江暮雪又犹豫不决地看她一眼:“快要入夜,待会儿得用晚膳,恐怕会有同门弟子来寻我们。便是你有所求,时间上约莫也来不及……既不能令你尽兴,倒不如下次。”
这话听得柳观春直发愣,她就算神识侵体,也不过是去江暮雪的灵域里飘荡一圈马上回来,为何还会花费很长的时间?
还有,那句尽兴是什么意思?
但她又抬头看了看江暮雪,男人凤眸温和,神色沉静,漂亮到不像话,师兄一言不发,似是在思考柳观春的提议。
很快,柳观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因江暮雪不设禁制,她的神识能随意偷袭江暮雪的灵域,可师兄的修为高深,拿捏她简直如碾蝼蚁,若她莽撞来袭,他自会用己方神识挟持她的去路。
两团神识交抵缠绵,如此耳鬓厮。磨,岂不就是神交?
因此,在师兄眼中,她方才那句话,分明是、分明是欲求不满,她在同江暮雪求欢?!
柳观春脸上烧得沸腾,她连连摆手:“师、师兄,你误会了,我只是对神识入域一事好奇,所以才会这样问……”
闻言,江暮雪却目光发冷,低声问:“师妹只对我产生好奇,还是对旁人亦有?”
江暮雪的话太危险了,简直就是明晃晃逼问柳观春是否水性杨花,是
否会移情别恋。
饶是柳观春再不惧师兄,也知道眼下她得谨言慎行。
柳观春揉了揉发烫的脸,对江暮雪说:“我只对师兄起过这种,用神识窥探灵域的念头。”
这话实在大逆不道,也有承认“柳观春从小就对江暮雪存有不良居心”的意思。
柳观春摊牌,整个人都羞到不行,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但江暮雪听完,总算没有再逼她。
男人轻扬唇角,待笑意淡去,方才下榻,朝柳观春伸手,“饿了吗?我陪你去膳堂。”
柳观春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小腹,“饿了,师兄我要吃烧鸡。”
“好,若是膳堂没有鸡,我去山中给你猎。”
柳观春高兴点头:“谢谢师兄,你对我真好。”
江暮雪牵着柳观春,又是一声轻笑。
不过为妻子抓一只鸡。
举手之劳,道什么谢-
这次诛妖大会,无非是当众定下外出扑杀黑肉阴虫的队伍,余下的修士则帮忙缝补护宗大阵,正好再设下一些驱邪的禁制。
因为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那些黑肉前仆后继往仙山涌来,它们的目的地似乎就是围剿仙宗弟子……仙山重地,决不能破。
夜里,薄暮冥冥,阴风阵阵。
仙山之中,本该一派安静祥和,却不知哪处的荒草垛子里,隐约响起窸窸窣窣的骚动。
一条条黑色的长虫,自密林中,徐徐爬出来,与漆黑夜色相融。
明明黑肉阴虫浑身沾满催人作呕的戾气,一旦靠近,修士们便会很快发觉。
可眼下这几条黑肉的行进却悄无声息,气息也被古怪的屏障掩盖。
最终,黑肉发现了一名落单的道宗弟子。
黑虫的触手迅速钻出,冷不防缠绕上白桃的脚踝。
在束缚上白桃的一瞬间,女孩的皮肉裂开,血液四溢。
白桃来不及惊呼,已被黑肉生吞活剥,蚕食殆尽。
不止白桃,还有一些夜行的修士,黑肉饿极了,它们找到什么吃什么。
猎杀的动作太过潦草,修士还有许多细碎的血沫残留于地,黑肉阴虫的触须朝下,利用密密麻麻的口器,一点点舔。食完那些修士骨血……
它们没有浪费。
吃饱了以后,黑肉又慢悠悠钻回地里,消弭无踪-
几根血气弥漫的触手,转瞬间钻回玄剑宗的孵育大阵。
阴气撞动招魂灵帛,无数枚串在红绳上的铜钱震颤不休,那股凡尘的香烛味愈发浓烈,撼得打坐练功的唐玄风都灵域不宁。
唐玄风自法阵之中睁开老眼,瞥向那几条如黑蛇一般游弋回黑色肉山的触须。
唐玄风拧眉:“又背着我去偷吃?分明没有神智,却还像孩童一般馋嘴,山下的凡人吃不够么?竟贪起仙宗内部了。”
说完,唐玄风起身,取来罡风料峭的法鞭,重重一抽黑山。
哗啦一声巨响,魔气爆开,肉壁被唐玄风削下一截,如同枯萎的花木,垂在地上,很快风化。
黑山不满地鼓动,皮腔下黑血流动,澎湃汹涌,群魔乱舞。
肉壁性情不稳,它好似在同唐玄风闹脾气。
见状,唐玄风还是割开腕骨,喂了黑山一碗元婴境大能的鲜血。
黑山被打一棍子,又喂一颗枣子,满意地扭动,总算安静下来。
唐玄风目露慈爱,对它道:“我说了,我会亲自喂养你的,着什么急?况且,他们都来了,你很快就能吃饱了……”
唐玄风设下压制魔气的禁制,离开了此地。
出门后,唐玄风忽然顿住脚步。老者负手远眺,目光落在前方灯火通明的膳堂,一脸若有所思-
玄剑宗的膳堂,人声鼎沸,少年少女们笑闹一团。
苏无言听到江暮雪要和孟瀚舟商量婚期的事,气得当场摔碗,一把抓住江暮雪的衣襟。
江暮雪难得没有动手,反倒是沉静眉眼望向柳观春,询问她的意思。
揍,还是不揍?
江暮雪一副妻管严的样子,更是令苏无言心头火起。
“你他娘的装什么装……”
就在苏无言要同江暮雪厮杀的时刻,柳观春忽然拽住小猫,把他拉向膳堂一隅。
“苏师弟,你跟我过来。”
苏无言冷嗤一声,松开江暮雪。
柳观春拉他来到一旁,小声和他说悄悄话:“即便我与师兄成亲,我也还是会带着苏师弟一起生活的。”
苏无言是她养的小猫啊,她怎会把他丢弃?
听到这话,苏无言满身的战意都消减下去,少年一双桃花眼闪动光彩,忍不住笑了声:“真的啊?”
“真的,你肯定得跟着我啊,不跟着我,你上哪儿去?”她的猫,不跟她跟谁啊?
苏无言听到这话,整个人的心气儿都顺了。
那岂不是说,他是陪嫁的主子,柳观春去哪儿,他就能去哪儿?毕竟道侣嘛,看个几年都可能一拍两散,万一柳观春看腻了江暮雪的脸,喜新厌旧,换个夫君,那江暮雪就彻底没戏了。
不像他,无论柳观春找多少名道侣,他在这个家永远有一席之地。
苏无言:“那行吧,我反正无家可归,也只能一直跟着师姐了。师姐上哪儿我上哪儿。”
思及至此,苏无言也不再和江暮雪争斗了,他望向江暮雪的眼神,甚至还饱含一点男人对于弱者的同情。
看到一妻一猫窃窃私语,江暮雪冷目望去,心中略微不满。
但他并不想管一只猫的想法,只要苏无言不再从中作梗,他便不会对苏无言暗起杀心。
今日用膳,也算是江暮雪当众说明诛妖大会上发生的小插曲,顺道给自己定下一个名分。
众人看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心里都挺高兴。
甚至倪芸彤知道此事,还起哄跑进灶房,煮了许多点了赤沙色的喜蛋。
她把喜蛋挨个儿发给宗派弟子。
莫说甘露宫、紫璃宗的弟子,便是玄剑宗内外门的修士都有份儿。
倪芸彤把事情闹得这样大,本想低调成婚的柳观春一时间也有点骑虎难下,她索性也不再忸怩,大大方方跟着发喜蛋,宣布回道宗后定亲的喜讯。
扭头时,柳观春看到膳堂一角,站着一名低头敛目的女修。
她走上前,见是白桃,笑着打招呼:“白师姐。”
柳观春取出喜蛋,热情地塞进白桃手中。
白桃看了一眼喜蛋,不知想到什么,她脸色苍白,颤抖不止。
白桃麻木地抬头,握住这颗喜蛋,嘴角努力上翘,对柳观春露出一个有点生硬的笑容。
柳观春和白桃关系不算好,给了喜蛋,打个招呼,便急匆匆离开了。
只是,在柳观春转身的霎那,白桃像是精疲力尽,脸上的笑登时落下,瞳仁又被一团漆黑魔气占据,奇诡至极。
白桃死死盯着柳观春,唇瓣翕动,口中发出犹如鬼魅的絮语——
“柳观春、柳观春……”
“你好香啊。”
第67章 黑山(十)第二个吻
第六十七章
夜里,万籁俱寂,冷寂的仙山又开始落雪。
柳观春说要逛一逛玄剑宗的好景致,她没有御剑,故意牵着江暮雪踏雪回房。
远处的弟子寝院亮着灯,依稀能分辨出是他们房中的那一盏。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曾在梦阵失明,知她怕黑,所以屋中烛光从来不熄。
万千风雪中,看着那一盏灼灼的火光,柳观春心里不知为何,也变得暖澄澄、亮堂堂。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进雪里,积雪不讲道理,把女孩的裙边也滚上一圈绒绒的白絮,像是镶了一圈雪兔毛边,带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眼见着冰冷的雪水要融进小姑娘的鞋帮子里,江暮雪拦腰将柳观春轻松抱起。
柳观春的腿弯被一支结实的臂骨捞起,后肩也被师兄横来的手揽住了。
江暮雪稳稳地抱着她,搂得很紧。
柳观春怔怔抬头,入目是江暮雪如青玉白净的脸、棱角分明的喉结,他低眸望来,神情温润可亲,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锐之感。
柳
观春不自禁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靠他更近。
女孩温软的身体趋近,心跳蓬勃不息,竟让江暮雪寒微的肉骨也暖和了一些。
他任她依偎自己前行,到了寝房,江暮雪又把柳观春妥善放置榻间。
江暮雪信手一握,柳观春的鞋袜就褪去了,露出小巧的玉骨,足踝泛起冷光。
一地都是融雪后的深色水迹。
房中有沐浴更衣的内室,用屏风一分为二。
两人的身上衣裳都用清洁术净过尘土,其实很干净,只是江暮雪记得柳观春睡前希望用热水沐浴的习惯,他还是想为她送点沸水进来暖身。
“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提水。”江暮雪拉下床帐,为柳观春挡风,又施加了一道隔绝外敌的剑罩,护住帐中昏昏欲睡的柳观春。
柳观春其实已经犯困,她囫囵点点头,先翻身卷起被子小睡。
然而,就在江暮雪离开房间的瞬间。
寝室里的空气忽然静谧下来,天地一空。
空气稀薄到像是被什么力量迅疾抽干,散出气泡炸裂的窸窣声。
柳观春的胸口窒闷,一声难耐的干咳过后,一股天旋地转的力量,迅速她拉进另一个光怪陆离的境界里。
再次睁眼,柳观春又看到了那个昏暗阴沉的天地。
无涯的密林、席卷的狂风、浓郁的雾霭……这是一片荒芜凄寒之地,没有江暮雪、没有苏无言、没有相熟的师父与同门。
远山湿冷,万物空寂,偌大的空间仅剩下柳观春一个人。
柳观春赤脚站在地面,她感受到脚底隐隐有活物鼓动,一颤一颤,像是心跳。
她忍不住低头一看,却发现地皮被古怪的枝干撑起,鼓鼓囊囊,隆着崎岖的弧度。
而这些草根木茎,深藏进地皮底下。
一摞摞牵丝扳藤,朝前蜿蜒,最终钻至远处屹立的那一座漆黑肉山身上。
柳观春看到那一座见过成千上万次的庞然大物,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到它。
黑山?!她怎么会在这里?!
柳观春捂住口鼻,压抑呼吸,小心翼翼地后退两步。
柳观春正欲跑开,黑山却心有所感,忽然调转方向,面向她。
柳观春被看见了。
无言的恐惧袭上心头,她感到毛骨悚然。
柳观春僵立原地不动。
并非什么术法操控她前行,而是她看到了一样事物。
黑山还在不断呼吸,那一层仅染了一层薄薄墨液的肉壁,上下,起。伏,透出胸腔里的人形。
肉墙之中,困着一个闭目打坐的男子。玉冠乌发,眉目如画,生得清雅秀致,让人挪不开眼。
只他受缚黑山,垂着头,连气息都奄奄,像是死了。
黑山见柳观春不动弹,传来一声尖利狂妄的笑。
“柳观春……”
“用你,来换江暮雪,好不好?”
柳观春没有回答,但她也没跑。
她浸在哗哗作响的狂风中,足下像是被灌了铅水,沉重不堪。
黑山料得不错,柳观春唯一不可能舍下之人,便是江暮雪。
柳观春莫名低头,望向自己纤细手腕上缠着的那一根银珠红绳,指骨摩挲。
她意识到什么,又猛然抬头,望向江暮雪。
黑山体内的师兄,手腕空空如也,他没有这条红绳。
不对啊。
柳观春曾亲手帮江暮雪系上红绳,她想保佑江暮雪长命百岁,还在绳上打了好几个死结,牢固得很,绝不可能脱落。
柳观春被梦魇迷惑的神智总算清醒了几分。
江暮雪不在这里,是她受骗了。
柳观春记起寝房还有江暮雪设下的剑罩,邪祟不侵,没人能将她掳到幻境来。
因此,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噩梦。
梦由心生,她堕入梦里,才会被黑山蛊惑。
要如何醒来呢?
柳观春摸到脑后的那支发簪,她方才睡去太快,珠钗还未摘。
柳观春的指腹摁到尖利的钗头,不禁一笑……果然,发饰很危险,睡觉的时候不能带。
黑山还在锲而不舍地蛊惑她:“柳观春、柳观春,你不想救你师兄吗?”
“想啊……”
柳观春抬头,将珠钗抵在腕骨,拇指圈住冰冷的发饰,戳着肉用力扎下去。
破皮入骨的霎那,鲜血泊泊涌出,柳观春嘶着气儿,感受这点来之不易的痛感,她厉声道:“我要救师兄,但不是眼前这个冒牌货!”
女孩将利刃往腕骨经脉里用力一推,剧烈痛感眨眼间袭入肺腑,就此柳观春猛然破开梦境。
伴随着可怖的失重感,柳观春的魂魄从天而降,再度落回身体里。
平躺在床上的柳观春,飞快睁开眼。
她大口大口喘气,后背发麻,雪肤上俱是冷汗,心跳也如鼓擂,轰隆不休。
柳观春环顾四周,眼前还是昏暗的紫葡萄绣纹青帐,屋外亦簌簌落雪,响声不断。
她没有被黑山抓走,她仍在这里。
待江暮雪提水入屋的声音响起,柳观春连鞋都没穿,径直跳下床榻,像一只怆惶失措的小动物,闷头扑进师兄的怀抱。
遭此一难,柳观春的脊背仍在后怕地颤抖,她语无伦次地说:“师、师兄,方才我陷进黑山的梦魇了,就连玄剑宗内,它都能找到我……我知道是梦,我没有中套……”
柳观春的话语,亦令江暮雪也身心紧绷,他放下水桶,弯腰将她捞起来。
男人单臂托举着柳观春,另一手蕴含冰雪灵气,不住为她擦拭颊边、颈边冷汗,安抚她紊乱的呼吸。
“师妹,别怕,我在这里。”
江暮雪耐心安慰柳观春,垂下的雪睫中杀意浓烈,戾气横生。
他竟不知,黑山邪祟有如此蛊惑人心的能力,居然有能力闯进他的剑域,诱人入局……
便是在江暮雪温暖的怀中,柳观春想到黑肉裹挟住师兄的那一幕,仍是难以抑制战栗。
她瑟缩肩膀,如同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兔子,但她不想让江暮雪也担惊受怕,只得咬紧牙关,强行忍住那些冷颤。
“没事,没事,只是梦,我逃出来了……”
柳观春不知是说给江暮雪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可是,江暮雪五感敏锐,柳观春身上丝毫异动,他都能感知得清晰。
就此,江暮雪两只削瘦坚硬的指骨探来,冰清水冷的指腹温度,如羽毛一般,轻扫过柳观春的唇瓣,男人指骨微动,撬开她含。咬的牙关。
江暮雪没有用手强行探入柳观春的唇腔,而是引诱柳观春张嘴后,又轻抚她有点肉感的颊侧。
江暮雪抬起她的下颌,温柔地落下一吻。
男人薄凉的唇瓣压上柳观春的嘴角,冷彻的雪气便迅疾地沁进柳观春的喉间。
江暮雪的气息一贯是和缓轻柔的,即便他将那些灵流阳气以唇齿渡给她,柳观春也不会生出任何不适之感。
极致的亲昵,反倒能带给柳观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要在这个缠绵悱恻的亲吻中,确认江暮雪的存在,确认江暮雪还活着。
女孩整个人都被江暮雪团进怀里,软腚被男人宽大的手骨托举,后脊也被结实的臂骨揽住,江暮雪倾身压下,浓长的眼睫微颤,气息渐渐滚沸,鼻息交织纠缠,他的吻很慢,也很细致。
甚至会让柳观春产生一种被人疼爱着、细心呵护着的错觉。
柳观春也在竭力汲取江暮雪,她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亲吻,她故意张嘴,伸出舌尖,去一遍遍临摹江暮雪的唇角,留下或轻或重的咬痕。
她舔到他的舌,是热的、软的,舌根还有一些微。动的青筋,很是湿。滑……她什么都好奇地尝了一下,吃得很干净,亦很深。
唇上全是莹亮的水渍,柳观春咽下去,又挺身勾住江暮雪,掌腹摸到他平稳的脉搏,确认他的心跳,再将江暮雪往神坛下拽,拉近他,吮吻他的唇,吃得更多。
二人口中是绵软的舌,交缠、互换津。唾,她灵巧地推动着小舌,抵死缠磨。
亲吻亦有章法,柳观春以为
师兄从不意动,其实江暮雪也会起坏心。
他故意驻足不前,诱骗柳观春将舌尖探来,他再咬上她,将她挟持口中,欺压舔。吮。
柳观春不知的是,今日江暮雪渡来的阳气,还有安神催眠之效,仅仅一个持续许久的吻,便将她哄得睡着。
眼见着小姑娘老实闭眼,江暮雪再度将她抱进帐中。
他驾轻就熟地脱去柳观春的外衫、衣裤,仅剩下几件贴身的中衣。
江暮雪取水,帮柳观春擦拭手脚,每一根手指、指缝,都擦拭过去,他很小心,如待珍宝,动作轻柔。
之后,江暮雪轻手轻脚掀开被子,盖住小姑娘,掖下所有被角,防止冷风钻入。
做完这一切,江暮雪唤出竹骨剑,加固了防御剑茧,最后再设下诛魔符箓,护住柳观春。
临走前,江暮雪端详柳观春的睡颜,目光久久不散。方才一吻,令柳观春的眼尾浮起薄薄潮红,如染胭脂,很是娇俏可爱。
不知为何,江暮雪总是想牵唇轻笑,他亲吻她的眉心,又并指拆出一缕神识,灌入柳观春的发顶。
江暮雪摸了摸她饱满乌黑的发髻,哄她安心。有神识护体,柳观春一有动向,江暮雪便能及时知晓,他会迅速赶来。
柳观春,不必害怕了。
做完这一切,江暮雪终于御剑出门,遁入玄剑宗后山-
蒹葭阁。
唐玄风近日在殿宇中布下孵邪阵,为防旁人窥探,特设了元婴境界的禁制,无人能入。
就连他自己也日日守在此处。
黑山许是知道饕餮盛宴将近,难得没有伸出触手,四下掠夺精血,反倒乖巧地待在邪阵之中,等待唐玄风的投食。
就在唐玄风又要打坐练功之时,一道凝霜剑光,倏忽以雷霆万钧之势,袭向蒹葭阁。
剑气浩然,来势汹汹。
不过灵巧的一击,便将护邪结界破开一道细碎的缝隙,发出一道嗡然轰鸣!
晶尘如风干的壁画一般剥落,唐玄风飞快打出一记法印,补上了那个窟窿。
聚霜积雪,剑意凛然,俱是唐玄风前世相熟的剑招。
来人是江暮雪?他竟这么快就起疑了。
唐玄风面色冰冷,持剑而出。
唐玄风本就是善战的修士,上辈子面对天地孕育的大魔,方才没有还手之力,被苏无言打得节节败退。
今生,他近乎元婴境满阶,压制江暮雪这个初初结婴的剑君,还是绰绰有余。
思及至此,唐玄风心中腾升怒火,长者手持青焰缭绕的神剑,飞速杀出楼阁。
德高望重的仙宗掌门唐玄风已露面,可偏偏江暮雪还是一言不发,一副泰山崩于前却面不改色的模样。
此为挑衅,更教唐玄风的心火灼烧。
桀骜小儿,他该当给江暮雪一个教训!
锋锐的长剑扫出,势如劈竹,朝着江暮雪面门奋力一击!
银刃映雪,折射出淋淋剑光。
那道刺目的银芒很快令江暮雪回魂,他旋身避开,与此同时,腕骨利落地挽去几个利落的剑花,指骨抿上薄薄长剑,以蛮劲儿将业火符箓,打至剑身。
伏雪剑受灵气掌控,瞬间燃烧,火焰一窜三尺高。
就在江暮雪欺身劈向唐玄风的时刻,一股火流喷涌而出,带着排山倒海之势,袭向老者迎风摇曳的衣袍。
一簇簇红火流星,如同天女散花,四下飞来。
不算什么雷霆招数,只是业火缠人,火光生生不息,会浸染唐玄风的道袍。
唐玄风眉眼一冷,极速避开,飞向一侧的高树枝桠间避难。
他并非不敌江暮雪,而是他与黑山气息相连,邪祟畏火。大业在即,唐玄风不能吸收火气,引得黑山暴乱,露出端倪。
此战不能再打下去。
唐玄风五官扭曲,气到狰狞,他以心念传音,厉声道:“江小友,深夜擅闯玄剑宗禁地,又以剑器伤人,是想与我玄剑宗为敌?”
这句话说出,江暮雪才状似恍然,撤下剑上杀意。
男人飞身落地,还剑入鞘,抱拳致歉:“唐掌门误会了,弟子不过是见一缕魔气窜入后山,追随邪祟至此……不慎惊扰掌门清修,弟子罪该万死,这就告退。”
说完,他也不顾唐玄风的反应,转身便御剑离开。
唐玄风心中虽窝火,却没有再追。他要小心提防江暮雪,不可在最后关头暴露黑山,前功尽弃。
至于江暮雪方才所说魔气,也不过是信口胡诌。
唐玄风最不喜弟子唐突,若以他前世性情,定要问罪于江暮雪。
可他竟一反常态,好脾气地放人一马,由此可见蒹葭阁深处,确实藏着什么。
江暮雪若有所思,可他顾及柳观春安危,不能在外逗留太久,还是先回房守着师妹。
江暮雪走后,唐玄风脸色阴沉,回到楼阁之中。
他面色不虞,戾气暴涨,便是黑山也观出端倪。
邪祟发出混沌可怖的喁喁私语,似笑似怒,光怪陆离。
唐玄风与黑山心意相通,能听懂它口中言语。
唐玄风不由冷嗤:“我会怕他?简直可笑。不过是元婴期二阶的小弟子,如何与我相争?待几日后,你的鬼气养成,他也不过是我飞升途中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唐玄风想到前世的尸山血海,想到前世的通天之力,他又想到天道降下天谕,命他夺取江暮雪的机缘。
不被天道青睐之人,与刍狗何异?
这一世,唐玄风不会沦为输家。
第68章 黑山(十一)端倪
第六十八章
江暮雪回房的时候,柳观春还在睡觉。
她的睡颜安静祥和,眉心没有褶皱,她不再陷入阴森可怕的梦魇中。
江暮雪松下心神,他用灵力将剩下的水加热,脱去沾了飞雪的寒衣,沐浴更衣,将一身霜气都洗净后,慢吞吞挪进被褥里。
柳观春的体温很高,被窝是暖的,活人的热意,驱逐江暮雪心中萦绕不去的后怕。
有很长一段时间,江暮雪需要时不时凝视柳观春,以泛凉指腹摁压她的颈骨脉搏,一遍遍确信她已经复生的事实。
江暮雪上了床,他不想挤到柳观春,只占了床榻一块狭窄的角落,但柳观春意识到被窝来人,即便睡眼惺忪也要迷迷糊糊往里让,给江暮雪留出一个床位。
柳观春明明喜热,却因知道来人是江暮雪,她下意识靠向那具颀长坚实的身体,灵细的手脚毫不客气地挂到江暮雪身上,侧躺着夹紧了他。
柳观春粘人得很,似是绕树而生的藤蔓,攀缠着江暮雪。
可江暮雪不嫌,甚至喜欢她的亲近。
男人好脾气地揽住柳观春的腰窝,轻柔又强势地将她按到怀里,修长手指沿着柳观春柔软的手臂,探向女孩滑嫩的腕骨,确认脉搏,再侵进窄小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江暮雪抓住柳观春,满意地闭上眼,即便他不必入睡,今晚也学着做一个能够闭眼休憩的凡人,安分地躺在柳观春身边。
柳观春不再是前世那口冰冷的小棺材,她不再占据床榻小小一角。
今生的柳观春虽然身材娇小,削瘦一团,单手就能拢进怀里,但她是热乎乎的、娇气的、活泼的,抱起来很舒服。
江暮雪能带她去很多地方。
带她去看山、看海,柳观春对任何事物都感到新奇,她会喜欢那种挂满街头巷尾的花灯,她会喜欢在草原沙丘上无拘无束地奔跑……她会回头,朝着他笑,她会有喜怒哀乐,不再是永远无法回应他的小小匣子。
这一次,江暮雪终于不必带着装有柳观春遗物的小棺材了。
想到过去,江暮雪抬臂,抱她更紧。
江暮雪听着柳观春的低缓呼吸、徐徐的心跳,她就靠在他的怀中,与他同床共枕,气息相近。
男人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江暮雪清冷的凤眸染上一点柔色,他的棱角分明的指骨亦不再
紧绷。
他平躺着,拥着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他确认了很多遍“柳观春仍活着”的事实。
眉心剑印渐生红芒,这是第一次,江暮雪在髓海里感知到浅淡的困意。
清心寡欲的男人,在此刻心念微动,他终于也有了一点独属凡人的细腻感知。
江暮雪阖上双眼,于昏暗的床帐中,啄吻了一下柳观春的后颈,许是迫切想要得到什么,又可能只是不安,江暮雪第一次那样偏执地掰过柳观春的下颌,趁她入睡,在她颈上细细咬下一个浅淡的牙印。
柳观春似是感受到一点疼痛,被江暮雪弄醒,没来得及睁眼,又被师兄渡来的冰雪灵流哄睡。
江暮雪安抚柳观春,低声对她道。
“柳观春,你不会死的。”-
柳观春醒来时,天光熹微,屋内泛起蟹壳青色的雾气,烛火燃尽,烛油滴落,没有再续灯。
柳观春像是宿醉一晚,脑袋钝痛。她呆呆爬起来,打量四周,目光停驻于房中打坐练功的江暮雪身上。
“师兄。”她轻轻唤他。
许是听到动静,江暮雪睁开眼,望向柳观春,“醒了?”
“嗯。”柳观春伸了个懒腰,感觉四肢百骸酸痛难耐,想来是昨晚睡姿不好,扭成麻花状了。
柳观春心中悚然,暗暗思忖:她应该没有冒犯到江暮雪吧?
柳观春悄悄逡巡一眼,江暮雪的神色淡然,并无前两日受伤的憔悴清瘦之感,应是夜里调养得不错,她没有吵到他。
柳观春松一口气。
今日,江暮雪换了一身苍松暗纹的白衫,腰佩槐花黄绿的玉带,勾勒劲瘦窄腰,难得的一点青梅翠色,更衬得他神采英拔,风姿绰约。
为了和江暮雪显得登对,柳观春对镜梳髻时,也特地挑了两根苍葭绿色的丝绦,一左一右束在发髻上,让江暮雪帮忙,一圈圈绞紧。
江暮雪放下桃木梳子,又把润肤的雪花膏递去。
柳观春涂抹全脸,自知自己如今已是香喷喷的小姑娘。
“好看吗?”柳观春拎裙在江暮雪面前转圈,摇头晃脑给他显摆发型。
“好看。”江暮雪伸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专程避开她的发饰,免得弄乱头发。
柳观春满意了,她牵着江暮雪出门。
刚出院子,柳观春抬头望天,莫名感到天象有些不对。
苍茫的天穹,遥挂着一枚藏在云层中的红日,好似一颗浑圆的红柿子,但没有半分阳光的温煦。便是天冷,也不至于连日光都如此寒津津的。
柳观春看了一眼,又猜测可能是自己多心,不再理会。
半道上,黎九章给江暮雪传来信鹤,说是有关于黑山邪祟的要事商议,需要元婴期的修士携手共战,盼着江暮雪也能来一趟,发表战术意见。
柳观春身为内门弟子,也可以同往,只她饥肠辘辘,想先上一趟膳堂,吃点热腾腾的早饭。
江暮雪放心不下柳观春,想着陪她用完早膳再去。
可柳观春并不希望师兄为她耽误要事,她劝道:“师兄放心,我不在膳堂吃,打包了吃食便来找你。”
说完,又从江暮雪袖中抽出一只纸鹤,挟带身上,“如有要事,我就传信给你。”
江暮雪曾在柳观春眉宇间输入神识,又有同心咒共感,他确实无需太过担忧。
“如有异动,不可勉强,直接来寻我便是。”江暮雪顿了顿,又温声道:“除你之外,我并无其他大事,不会耽搁。”
柳观春听明白了,江暮雪只在意有关她的事,旁的闲杂事,他不会放在心上。
柳观春被师兄看重,心中如同喝了蜜一样甜,她也知道什么能力干什么事,决不会勉强自己。
“师兄安心,我一定量力而行。”她仍在结界护卫的宗门之中,往来的仙宗弟子众多,只是拿两个包子果腹,不至于出事吧?
柳观春目送江暮雪离开,她没有拖延,径直顶着刺骨刮肉的山风,御剑飞往膳堂。
在飞行的路上,柳观春心有所感,再次仰头,望向那一轮幽冷的红日。
在这一刻,她终于发现太阳的诡谲之处。
空中那一轮血球,不是红彤彤的太阳,而是不曾落下的血色妖月。
太阳被血月遮住了……那也就代表,末世隐现,生灵涂炭,邪祟占据上风,人间世道已经不太平了。
柳观春忧心忡忡地跳下竹骨剑。
甫一落地,她脚下一个踉跄,下意识撞向前方行路的紫衣男修弟子。
柳观春认出这是紫璃宗的弟子,着急忙慌地道歉:“两位道友,不好意思,我御剑太急,不小心撞到你们了。”
闻言,一高一矮的两名男修身体一僵。他们动作一致地转过身,直勾勾盯着柳观春。
虽然二人的长相容貌截然不同,可诡异的是,他们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微笑。
看着有点瘆人。
两人笑着说——
“不、不碍事,柳观春。”
“柳观春,你要去哪里?”
柳观春心里咯噔一下,茫然抬头:“我要去膳堂……两位认识我吗?你们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二人面面相觑,朝她一笑:“听、听说过……”
说话声此起彼伏,腔调一模一样,莫名透出一股非人的怪异感。
柳观春不由后撤一步,却又怕自己多心,闹得修士之间关系不和。
柳观春只能强颜欢笑地道:“好吧,打扰两位,那我先去用饭了。”
“好。”两名男修依旧伫立不动,目送柳观春远去。
柳观春跑得飞快,她头都没敢回一次。
待柳观春飞奔进膳堂,抱了一大包热腾腾的羊肉包子出门,那两名男修还像是一尊木雕一般,屹立竹林间,一动不动。
兴许注意到柳观春望来的视线,那两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对视一眼,慢悠悠离开了此地。
柳观春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她屏住呼吸,只捏碎了手中的纸鹤,动用灵力召来江暮雪。
待江暮雪御剑上前,柳观春才敢松懈心神,紧紧挽住江暮雪的臂弯。
“师兄,我方才遇到了一件怪事。”她怕得很,鼻翼沁满热汗,腿骨发软,抖如筛糠。
江暮雪一手取帕子,帮她擦拭额头冷汗,另一手将小姑娘纳进怀中,冰冷指肚摁在她的腕骨,导入安神静气的灵流,安抚柳观春燥郁的心神。
柳观春渐渐平静下来,她告诉江暮雪,关于方才看到的那两名紫璃宗弟子的事。
柳观春的记性不差,她记得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两人,便是在杀妖大会上匆忙一瞥,也不至于让他们记得柳观春的名讳。
最重要的是,特别是他们喊柳观春名字的腔调,太怪了……
那种既恐怖又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柳观春想起方才碰面寒暄的那一幕,她终于在千丝万缕的草蛇灰线中,发觉了端倪。
柳观春忍住那股发自内心涌上来的寒意,咬住唇瓣,对眉眼沉静的江暮雪道:“知道我姓名不算奇怪,可他们二人张开的嘴巴……都没有舌头。”
没有舌头,仅用气管发声,如何能把话说得清楚?就好像……他们是披了人皮的精怪,肚子里还藏着一个人!
“师兄,他们很可能……不是人!”
第69章 黑山(十二)“近柳观春者……死。”……
第六十九章
“师兄,仙宗里很不对劲!”
柳观春冷汗涔涔,面色难看。
如果连玄剑宗也沦陷,成了妖邪的魔窟,那他们身陷龙潭虎穴,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到时候莫说拯救人间百姓了,便是他们这些修士都得丧命于妖邪之手。
柳观春面无血色,指骨不住泌出热汗,她六神无主,只能去看江暮雪,希望经验丰富的大师兄能够拿个主意。
“师兄,你有没有感受到仙宗里的魔气?”
闻言,江暮雪阖眼溯源一番,遗憾地道:“对于黑山邪祟,我鲜少能感知到它的气息,我不知它为何物,既非妖亦非鬼,也不知是何等的邪祟。不过玄剑宗掌门唐玄风,此人确有秘密……”
柳观春皱眉:“此话怎讲?”
“我曾在唐玄风身上嗅到妖邪爱食的凡香,又见他日夜守着蒹葭阁,身上血气溃散,隐有伤疤,仿佛血气亏空……偏生你身处护宗大阵内部,还能被邪祟侵体。我疑心,唐玄风背着人在宗内饲妖。”
柳观春心中一凛。
电光石火间,所有线索都串成一条线。
分化出肉虫的黑山邪祟、遍布大江南北的妖祸、蚕食凡人。精血与修士修为的妖物、在修仙异世生死存亡之际,却将四海八荒的修士都聚集于仙宗之中……命他们一同御敌。
唐玄风把所
有人都聚集在这里,究竟是为了守住修士们,还是为了一举摧毁他们?
毕竟仙宗最为安全,可柳观春仍是三番两次陷入梦魇,被黑山侵扰……倘若黑山邪祟,真的深藏于玄剑宗中。
柳观春一阵头晕目眩。
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这一切都是唐玄风的阴谋,仙宗内部究竟会发生何等可怕的事。
柳观春脸色苍白,不禁呢喃:“唐玄风……究竟在养着什么啊……不行,我得去把此事告知黎师兄他们,我们得让修士们提高警惕!”
江暮雪却拉住她:“正如你今日所说,仙宗之内,遍布妖邪耳目,那么还有谁是可信之人?如若玄剑宗早已沦陷,我等四处通风报信,岂不是打草惊蛇?”
江暮雪的语调平缓,说出的话却震耳发聩。
他不在意旁人死活,他只不希望柳观春涉险。
柳观春忙不迭点头:“师兄说得对,是我轻敌了。那么我们就只和同门弟子通个气儿,我们是一同上山的道宗弟子,至少可以保证内部弟子团结一心。”
一想到纸鹤传音有被人拦截的可能,柳观春还是决定亲自去找人。
她召出竹骨剑,毅然踏上剑身,“我去通知穆康师兄、倪芸彤师姐,还有朱燕他们……至于苏师弟和黎师兄那里,师兄你去召集,待会儿我们在南院碰面。”
南院是前世柳观春住过的破旧弟子院,偏僻荒芜,平素都用来堆积杂物,没有人入住。
江暮雪不放心地道:“我同你一起去。”
柳观春摇摇头:“妖祸迫在眉睫,时间不多了。我们分头行动,我会快去快回,一刻钟后咱们南院见面。”
此事至关重要,就连江暮雪也知其中利害,他不再阻拦柳观春,还是尽早寻到帮手,一同查出唐玄风所藏的辛秘较好。
只是,此等邪祟,不但贪食柳观春,还知如何抵御他的破妄目力,其妖力令人心生忌惮。
江暮雪不由脸色凝重,心想:针对他和柳观春而来,难道有人知晓上一世,他与天道做过的换命交易?
可是,唯有苏无言重生,对换命机缘知情。而苏无言爱重柳观春,绝不可能伤她性命……那么,还有谁会包藏祸心呢?
总不至于,今生还存在其他受天道“恩待”的重生者……
江暮雪的心中,涌起纷杂疑虑。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闭目凝神,压下诸多问题,先去寻黎九章商议庇护宗门子弟的要事。
其余的走一步看一步-
柳观春今日忙碌,几乎一整天都耽搁在路上。
她要先找性子沉稳的穆康师兄,又不好去问人,谨防被邪祟盯上。
思来想去,柳观春还是打算直接御剑,飞往穆康师兄所住的弟子院去等。
事急从权,柳观春顾不上和穆康打招呼,她径直推门而入,打算在房中找他。
可是,进门的一瞬间,她看到直愣愣坐在床榻边的身影,不由怔住。
室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所有家具都蒙上了一重漆黑暗影。
偏偏一个高大的男人安静待在角落,一声不吭。
柳观春的脑子飞速运转,她想起穆康曾经说过,他少时家贫,还遇到妖邪灭门,入了道宗后,自觉最奢侈的事便是能燃一夜烛火。
穆康知道妖邪畏火,他因少时的阴影,独处时,都会下意识燃烛一夜,如此避开父母枉死妖物之手的梦魇,方能每晚安稳睡去。
这个毛病曾被他同寝的师弟数落过,笑话他一个大男人还要点灯睡觉,影响室友休息,甚至还当成笑话说给柳观春听。
可是,面前这个穆康,居然能如此安分坐在漆黑的屋里……
柳观春直觉不对,眼前的人悄无声息,连呼吸都恹恹,不像人,倒像是一具提线傀儡。
但她不愿相信,就连剑术高超、为人亲善的穆康师兄,都惨遭妖邪毒手。
她不愿相信,自己来得这样迟……
若她能再早一点、再早一点。
柳观春颤抖手指,她颤颤巍巍从藏宝珠里取出火折子,利用吹亮的火苗,点燃桌上的烛台。
“穆师兄、你等等,你等等我……”
柳观春心里莫名发酸,她点燃蜡烛,掌心拢住那一团小小的火光,任那一点亮,在室内燃烧,驱散黑暗。
柳观春不会以身涉险,她很快后退好几步。
柳观春一边从藏宝珠里取出业火符箓,一边隔了老远,小声唤他:“穆康师兄?穆康师兄?”
喊了好几句,男人终于慢慢悠悠地抬起头,他目光呆滞地望来,嘴角僵硬地上扬,无数诡谲的机械魔音响起:“柳、柳、柳观春……”
柳观春听到那些如同地狱魑魅的絮语骚动,顿时吓得头皮炸开,寒毛直竖。
她终于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已经不是穆康师兄了。
穆康已经被邪祟吞噬了!
柳观春又退了几步。
眼前的穆康忽然身形暴涨百倍,一双黑瞳遍布魔气,眼白消失,浑身黝黑魔气缭绕。
他瞪着那双圆滚滚的黑瞳,朝柳观春迅疾杀来。
手中长剑凝出银光,杀意弥漫。
就此掼到了烛台,烛油洒落一地。
这是凡火,并非地狱业火,邪祟不惧它。
柳观春眉目凛然,召剑格挡。
没等她纵身跳窗,逃离此地,身后忽然传来利刃切腹的细碎声响。
钝钝的割肉声,加上男人忍痛的喘熄声。
粘稠的鲜血淋漓一地,漫上柳观春的鞋底。
柳观春难以置信地回头,她看到穆康的脸上恢复一瞬神智,那缕神识幽微如风中残烛,却又坚毅强大,穆康与躯体内的邪祟对抗,眼角淌下两行清泪。
穆康趁着邪祟不备,将利刃迅速捅进自己的腹部,奋力一转腕骨,直接剐去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他仍能感知到痛楚,他喘着粗气,对柳观春嘶吼——
“跑……”
“柳师妹……跑!”
柳观春瞪大一双杏眼,她的鼻尖发酸,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她明白了,是穆康利用所剩无多的理智,自毁此身,救下她一命!
穆康宁死不为妖。
一瞬间,柳观春想起了许多道宗师门的事。
柳观春健谈,性子乖巧,又好吃,每次端着点心去各个弟子院串门,听师兄师姐们天南地北地闲侃,她记性好,每次都能甜甜地喊人,就连一贯话少的穆康也能同她说上几句话。
柳观春记得,穆康师兄的家人尽数死于妖邪手上,他能逃出生天,全因他那夜年节,冒雪外出,为家中幺妹买一块饴糖。
可是回来的时候,邪祟已经钻进家宅中,将他的家人撕咬殆尽,不留活口。
穆康手里捧着糖块,心中有一瞬茫然。
穆康家贫,也就逢年过节,能够多几枚铜板添食,多一块糖,多一碗猪油渣,他自己不吃,全剩下给家中幺妹吃。
他说,妹妹胆小怕事,最畏鬼怪。
他夜里点不起烛光,便将窗户打开,映入月光,将家中草屋照得雪亮。
他说,柳观春长得同他亲妹很像,所以偶尔给他带一点糕点,一串糖葫芦,见柳观春吃了,他的心情便会很好,仿佛就能弥补一些对于妹妹的亏欠。
穆康不敢想,那天妹妹见到妖邪,嘴里喊哥哥,他却不在,她有多害怕。
所以,在当年内门大比的时候,穆康看到柳观春一人智斗发鬼,他才会挺身而出,为她助阵。
他没能护住自己的亲妹妹,至少让他护住同门师妹。
可这样好的师兄,最后还是死在了妖邪手上……天道真的公平吗?
柳观春呆若木鸡。
她忽然横生出一股暴戾之气。
她心知肚明,一心向道的修士被邪魔操控会有多么痛苦。
她想送穆康一程……
“穆师兄,我来给你一个痛快!”
即使愚钝,即使自不量力,可柳观春总觉得……她不能无情无义舍下穆康。
道宗里的同门,都是她的家人啊。
柳观春咬紧牙关,她飞身剑上,调动磅礴的灵力,手中利落结印,点燃数道业火符箓。
“轰隆——!”
一道闪烁金光的符箓以雷霆之势打出,熊熊业火如游蛇锁链袭出,瞬间裹缠住穆康全身,借着他的道袍助燃,燎起滔天大火。
火光冲出窗外,屋舍因巨大的爆破,被磅礴的气流冲开,弟子院四分五裂,门板摇摇欲坠。
柳观春顺势腾跃上竹骨剑,迅速后撤。
她屈膝,跪在竹骨剑上,立于高空。
她心中含恨,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些从穆康体内涌出的黑肉阴虫被业火炙烤,争先恐后爬出,又被穆康弥留的凛冽剑气拦阻,困在火海……
天地间,唯有妖邪的哀嚎声,不绝于耳。
可火海之中,穆康却在畅快大笑。
他的战意喷涌,手中无剑,便以剑脊化剑,他拥住那些邪祟,逼它们殉葬,同归于尽。
今夜,所有蚕食他血肉的黑虫,连同穆康的衣布与尸骨,一同焚烧殆尽,灰飞烟灭。
他终于能死而瞑目了。
于荜拨作响的火光中,柳观春隐约听到,穆康浑身战栗,从含混血液的口中,挤出几个字。
他说——
“师妹,替、替我报仇……师妹,替我杀了它们!”
柳观春抹去眼泪,重重点头。
我会的。
穆师兄,我一定一定会帮你。
她听到自己如此许诺-
柳观春这一次学乖了,找到倪芸彤的时候,她先兵后礼,率先掷出业火符箓御敌。
若是师姐不畏火光,持剑来格挡,便是活人,可以拉来助战。
倪芸彤被柳观春的火袭打懵了,没等她骂人,就见小姑娘哭红眼睛扑到她身上哀嚎:“倪师姐……呜呜呜,还好你没事!”
倪芸彤的脏话憋在胸口,听柳观春哭泣,她回过神,心里也酸酸的,反手拥住小师妹。
“哎呀怎么啦?”
柳观春抹去眼泪:“穆康师兄死了,死在邪祟手上了!倪师姐,玄剑宗里……全是黑山的肉虫傀儡!”
倪芸彤听得头皮发炸,但她知道没有时间耽搁了,一把抓住柳观春的手:“走,我们去找其他同门,但也要小心,我看白桃有些不对劲……”
“好!”柳观春咬牙拿出几张孟瀚舟留给她的元婴境火符,以丰盈红亮的火光照路。
因柳观春手中业火强盛,那些分化出的细小黑肉看到汹涌的焰光,竟心生忌惮,一时之间不敢近身。
明明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可仙宗之中却没有其他宗派长老出来主持公道。
柳观春心中不安愈发浓郁,终于她们找到了朱燕。
可眼前的朱燕,早已是杀红眼的样子,她浑身沾满腥臭的黑血,远处匍匐一团爆开的黑肉,从支离破碎的残余肉身上可以看出,那人生前竟是白桃……
朱燕吐出一口血沫,朝着柳观春喊:“愣着做什么?!快把业火掷给我!”
柳观春不敢耽搁,她急忙挽出一个漂亮剑花,将绚烂的业火渡过去。
朱燕配合默契,女孩腾身而起,尖锐的剑尖接龙一般,勾过柳观春传递的业火,团在剑上。
此火是元婴大能绘制的业火符箓,有诛灭妖邪之效。
朱燕好歹是火灵根的灵修,有她助势,能将业火的功效发挥至最大。
朱燕的剑光一挥,流火如银河流泻,尽数打出,将那只吞噬了白桃的妖邪燃成焦灰,连魔气也蒸腾成云烟。
杀灭一只黑虫,朱燕精疲力尽地倒下,跪地的瞬间,她的手骨被柳观春及时搀住。
柳观春架着她的手,挂到肩上,及时揽起了朱燕。
“朱师姐,你没事吧?”柳观春担忧地问。
朱燕冷哼一声:“我、我是灵修,怎么可能出事?倒是你们这群不中用的凡修得小心啊……这妖物太邪了。”
倪芸彤没空和朱燕呛声,她怕柳观春一人搀扶朱燕会累,即使不喜欢朱燕,也去她空着的另一侧勾肩搭背,与柳观春一齐扶着人。
倪芸彤:“总归要万事小心。”
朱燕看着一左一右撑着自己的两位同门,即便脸上再没个好脸色,心中也是感到温暖,她不再多话,老实地跟着两人朝前走去。
救下两名师姐,柳观春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带人回到旧时住过的南院,又捏碎江暮雪所赠的纸鹤,唤他回来。
江暮雪剑术高超,又擅长控火,他的营救速度比柳观春快上许多。
有黎九章、苏无言从旁配合,短短一个时辰,他们已经核实了道宗弟子幸存的人数,并齐心协力将那些鬼化的傀儡弟子诛杀。
只是,当黎九章带着弟子们,狼狈赶到南院的时候,他给众人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仙宗内部涌现大批黑山肉虫,不但占据修士之身,还将修为吸食殆尽……我等本想放出纸鹤,同道宗长老求援,但护宗大阵的结界被黑山吞噬,仙山已成鬼域,我等出不去,只能先竭力斩杀妖邪,再破开鬼阵结界。”
此言一出,众人都听懂了。
也就是说,抵御妖邪的法阵被邪祟改造成了鬼阵,他们从狩猎者的身份,变成了猎物。邪祟圈禁他们,肆意屠杀,可他们求援的信笺又送不出去,驻守宗门的长老无法前来支援……
这一幕,是不是和禹州那场围杀战役有点相似?
他们成了牢笼里的牛羊,只能面对此等残酷的命运,等待着邪祟近身,将他们生吞活剥,尽数屠戮。
有同门弟子受不了此等折磨,他的神智崩溃,竟径直御剑离去,直冲向天穹,企图逃出生天。
众人踏剑急追,就连柳观春也御剑高喊:“这位师兄,你快回来,先别冲动!”
越来越多的弟子御剑追人。
只是,在那名师兄靠近夜空的瞬息,漆黑的苍穹忽然裂开几道形似硕大妖眼的缝隙,从中厚厚的阴云中,妖眼凝视,又拧出几条长满触须的肉手。
黑蛇似的肉触游弋,疯狂纠缠冲天飞行的弟子。
越来越多的黏液黑手钻出,如锁链一般缠绕住那名道宗弟子。
男人被绳索紧紧束缚。
一条束脖、两条束手、两条束脚。
那个原本战意盎然的弟子受到束缚,顿时静谧下来,他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四肢百骸的筋骨都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可他束手无策,除了屈从,别无选择。
即便隔了老远,柳观春仍能看到他瑟瑟发抖的脊骨。
天地俱静。
柳观春屏住呼吸,从后腰的藏宝珠里,小心翼翼摸出一张业火符箓。
她要快一点,也要轻一点,她要及时救下同门弟子……
可是,阴秽丧心病狂,它最擅长玩弄人心。
“哗啦”一声巨响,拉扯皮肉的沉闷声音,伴随着戛然而止的惨叫,落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万里无云的夜空,倏忽飘起了红色的雨。
柳观春瞪大杏眸,她的瞳仁倒映漫天血雨。
眼前一片猩红。
随即,地面上,玄剑宗弟子温少卿最先爆开惨烈的尖叫:“啊——!!他被黑山撕碎了!!”
浓烈的腥气随风漾来,血肉的热气也一蓬蓬蒸发。
血尘落到柳观春的白衫上,一点点血沫,仿佛烟火熄灭后落下的尘烬,沾染她满身。
涩进她的眼眶,催出她的眼泪。
高空中,一块块残肢、一滴滴血液、一片片沾红布料,横亘飘荡,如雪洒地。
柳观春眼睁睁看着空中可怖的画面,她的手骨无能为力地垂落。
她看着那些吞噬
修士血肉的黑肉阴虫,喉头酸味上涌,腹腔翻滚,她忽然好想吐……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臂骨猝不及防横来,揽住柳观春的小腹,将她整个人迅猛往后拽回。
失魂落魄的柳观春,被身后的男人抱进怀中,死死搂住。
柳观春的脑袋嗡然,最先嗅到的,是一股清幽的雪气。
那缕清甜的香味,压制住所有催人作呕的不适。
柳观春知道,是师兄来了。
她慢慢安静下来。
江暮雪并指捏诀,涤荡去柳观春身上染的丝丝血迹。
男人温暖的手掌盖在她饱满的后脑勺上,强硬地按住她的脑袋,将女孩压到自己宽阔的胸膛。
“不要看。”
江暮雪的声音清寒如霜,冷津津的,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动作不容置喙,手指抚摸的力道却很轻,他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发。
柳观春听到熟悉的声音,脑子渐渐回魂。她埋头不语,把闪动泪花的眼睛压得更深。
就此,女孩眼角湿濡的泪花,全部浸进江暮雪的单薄衣襟。
“师兄……”柳观春想说很多话,可舌苔发苦,咽喉干涸。
柳观春张了张嘴,但最终,她发现,她好像成了一个无话可说的哑巴。
江暮雪带回柳观春,两人无声落地。
所有人都看到了黑山阴虫食人的这一幕,他们心惊胆战,惶恐至极。
不止是道宗弟子,还有玄剑宗、紫璃宗、天工阁、甘露宫……
各宗各派的弟子、长老都来了。
他们身上统统沾染了黑血,那些腥烈的魔气浸进衣袍,恶臭挥之不去,他们手持宝剑,可神情却萎靡不振,早就没有修士惩恶扬善的张扬风采。
这次黑山肉虫的进食,仿佛是杀鸡儆猴的告诫。
修士们被吓破了胆子,竟一时之间没人敢跑。
就连彼此商议作战计划,也要刻意压低声音,谨防黑山窥视。
修士们一个个如履薄冰,生怕触怒邪祟,他们会死于非命。
在外惩恶扬善的修士仙家,如今看着就是一群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大家被邪祟逼着,稀里糊涂,聚众一团。
如今凑在一起,也不过是方便等死罢了。
苏无言抱臂四顾,他看到温少卿,上前就是一脚。
苏无言将温少卿死死碾在地上,足尖用力,踩得男人肩骨都要断裂。
“玄剑宗藏的邪祟,你们是不是该负责?把一群人全骗进仙山,关在这里,供黑肉阴虫进食……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啊!”猫妖幻出尖利锋锐的爪子,比划着温少卿的脖颈软肉,冷声讽刺。
闻言,玄剑宗弟子各个脸色发白。
他们自然知道掌门唐玄风不见踪迹,蒹葭阁里仅剩下饲养邪祟的鬼阵,说明这场滔天妖祸确实因玄剑宗而起。
可他们不过无名小卒,他们又能做什么主?自己的性命都不保,还要为唐玄风的祸事背锅,这也太冤枉了。
温少卿如同蝼蚁一般被人踩在脚下,他心有不甘,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男人的眼神阴戾,趁人不备,横剑在手。
凛冽剑刃出鞘,电火行空,划向苏无言的足踝。
猫妖的目力敏锐,如此雕虫小技,根本连符箓都没使出。他不过重重一踢脚,便将温少卿蹬到一侧的石墙之中。
“砰——!”
肉身入墙,烟尘浩渺。
温少卿被砸了个头破血流,他捂住脸,从墙中爬出来,心中怨气横生。
温少卿体内魔气涌动,他的瞳孔涌动一瞬幽暗的黑光。一时之间,有邪祟心念坠入髓海,如蛛网缠绵,丝丝笼住他的意识。
温少卿再次走近,他的后脊涌动触手,可无人察觉。
温少卿痴痴呆呆地盯着柳观春,诡谲一笑:“黑山要你!黑山要柳观春!只要交出柳观春,大家都能平安……”
没等他伸出手。
刺啦一声。
电光火石间,一声薄刃破肉的拉扯突兀响起。
更为浓郁、新鲜的血气爆开,伴随着剑气的飞雪,散在空中。
温少卿的瞳眸霎时睁大。
他感到疼痛,嘴角抽搐,双手下意识捂住脖颈。
可是他的颈子已经被伏雪剑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猩红的血液自他的指缝泊泊流淌,浸透前襟。
除此之外,还有一团团柔软的黑肉,争先恐后地钻出他的身体,逃往四面八方的废墟荒林。
温少卿维持着捂脖的姿势,茫然跪地。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抬头,却最先迎上江暮雪那双岑寂森冷的凤眼。
这位手刃道友的刽子手,白衣翩翩,广袖摇曳,生的是菩萨天人柔相,手中薄刃却淬毒阴寒。
只见江暮雪一手将柳观春按到怀中,另一手持着凝霜仙剑,男人手背青筋勃。发。
他杀完人也不置一词,只轻盈挥剑,抖落刃上鲜血。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手中伏雪剑焕然一新。
全员哗然。
“江暮雪?!”
“道宗弟子杀了温少卿!”
“可温少卿被魔气侵体,的确该死啊……啧,江暮雪出手怎会这么快?!”
诸君惶恐不安地望向那名元婴境的剑君。
大家心知肚明,江暮雪并非觉察到温少卿的魔气,才出手杀人。他砍杀温少卿,不过是因为温少卿口出狂言,竟要帮着邪祟讨要柳观春……
气氛更为沉闷窒息,所有人一言不发,屏息以待。
淋淋剑光,折射出江暮雪那双不近人情的冷目。
在众目睽睽之下,江暮雪犹如地狱修罗,杀气横生。
他终是冷声开口——
“诸君切记。”
“近柳观春者……死。”
第70章 黑山(十三)以神克神。
第七十章
夜空早已被辽阔鬼气笼罩,遮天蔽日,铺展万里。
山巅尽头,阴云湍急涌动,云卷云舒,好似有急骤催雨的雷龙,在其中不停翻搅。
但很快,柳观春发现,那些堆叠如山的事物,并非乌云,而是一条条如枝杈虬结的黑山肉虫……
黑山为了掌控全局,分裂开成千上万条触手,海蛇一般,头尾相扣,互生交叠。
阴秽以天为被,纠缠不休,邪魔交。媾,诞下更多的阴气森森的妖鬼。
天穹之中,煞气铺天盖地,罡风翻卷。
不可名状的魔气狂浪如潮涌至,层层围困仙宗。
仙山已成了荒僻之地,已成了邪祟的巢穴。
空气变得稀薄、阴冷。
众人悲观望天,无人言语。
当初斩杀一州的黑肉阴虫,道宗都折损了一半人手,其中不乏百名金丹弟子,甚至还有元婴境的长老,最终还是江暮雪越境破阶,召出毁天灭地的天道神力,力挽狂澜,方才歼灭分化的黑肉。
如今,黑山本体盘踞至此,它被黑肉喽啰滋养,吸食了百姓的精血、修士大能的修为,日益增大,高耸如山,其功法深不可测……他们又如何能与之一战?
方才那名弟子已臻至金丹境界,可他面对几条黑山分化出的小小肉虫,竟连一招半式的还手之力都没有,直接被黑肉触手撕成碎片……如此惨况,谁见了不会肝胆惧寒?
修士们的脸上,俱是愁云惨雾,便是宗派的元婴境长老们也面露苦色,一筹莫展。
面对如此奸恶的邪祟,他们没有一战之力。
只能等死。
只能
负隅顽抗,在弟子面前,死得稍微体面一些。
可是……何人不怕死呢?
有人将目光落到柳观春的身上,他们都记得邪魔的絮语。
不知为何,黑山对柳观春情有独钟,若是交出柳观春,兴许能拖延一时生机……这是流芳百世、兼善千秋的功德,柳观春既为悲天悯人的剑君,是否考虑一下,为修真界牺牲,谋求一条退路?
甘露宫最为德高望重的王长老看了柳观春一眼,道:“黑山邪祟阴险狡诈,它对柳道友青睐已久,若是我等能利用这一点,请柳道友领路,一同靠近邪祟,保不准就能找到克敌制胜的法子……”
王长老倒是很懂得如何与人交际,他并没有说出牺牲柳观春的话,他不过是希望柳观春配合,诱出邪祟。
江暮雪早就见惯了道貌岸然的修士,他并不听这样的话术,与其与人拉扯、周旋,不如再出一刀,直接让人血溅当场,硬生生闭嘴。
只要江暮雪是比黑山更为阴邪的存在,便无人敢打师妹的主意。
江暮雪一双清寒冷目睥来,手中伏雪剑已然凝出万丈光华,凛冽的杀气竟连鬼气都闻风丧胆,怨气甫一触碰,尽数被银光撕裂,碎成粉屑。
王长老也不过元婴境界,见状不由心惊胆战,狼狈地后退一步。
可江暮雪步步紧逼。
就在江暮雪打算出手的时刻,黎九章上前,压住了男人持剑的手。
黎九章拦在道宗同门面前,对王长老和善一笑:“邪祟的话如何能当真?与其祈求邪祟垂怜,倒不如我等众志成城,一同御敌,杀出一条血路。况且,即便交出柳师妹,我等也不能保证黑山日后不再伤人。不过一个先死,一个后死罢了……我等人心不齐,正好中了黑山下怀,决不可如此莽撞行事!”
黎九章自是要护着他们道宗的弟子,先不说邪祟是不是胡言乱语,再是生死存亡关头,他亦有道人风骨,绝不会窝囊到利用后辈的生死,谋求一条出路。
那也太没骨气了。
黎九章素来是笑面虎的角色,他虽为道宗内门大弟子,但已有数百岁的修行,其境界更至元婴境二阶,真要对战,与各宗各派的长老悬殊不大,甚至能与众人平分秋色。
再加上一个杀气腾腾的江暮雪,一个即将结婴的妖修苏无言,贸然争斗,王长老未必会有胜算。
王长老心生退意。
此时不宜结仇。
苏无言斜来一记眼风,冷嗤:“我把话撂这儿,谁要是敢对我师姐下手,搞窝里反,我第一个不饶他,我是妖修出身,做事没那么多为人的礼义廉耻,杀人也不会有丝毫负担。”
濒临末世,苏无言懒得圆滑处事,他行事一贯简单,谁对柳观春好,他就看谁顺眼,护短护得直白坦荡。
柳观春被江暮雪、苏无言挡在身后,心中自然感动,她不会蠢到献命牺牲,她没那么多节气大义,也不想假惺惺充当好人。
她就想活下去,就想带着她在乎的人一起活下去,她的愿望一贯如此简单纯粹。
倪芸彤和朱燕没说什么黏糊糊的动情话,她们只是并肩坚定地走向柳观春,与她站在一排。
如此举动,其实也有逼人抉择之意。
道宗内门弟子对视一眼,纷纷跑到黎九章的身后。
开玩笑,内门最能打的几个剑君都在这里,他们不跟着大部队走,难不成倒戈其他宗派,等着送死吗?他们的眼睛就是尺,相信自家人还是外人,当然一目了然啊。
道宗弟子感情笃深,又逢性命攸关的时刻,为了更大胜算,他们自会坚毅地追随黎九章的脚步。
同门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家都懂。
如此一来,道宗团结一气,倒没有其他宗派弟子敢轻举妄动,再行挑唆之事了。
众人不欢而散,就此分道扬镳,各自深入仙山,搜寻唐玄风的下落……鬼阵邪祟皆因唐玄风而起,保不准唐玄风会有灭鬼之法,务必尽快找到他!
只是,黑山邪祟并没有给任何人喘熄的机会。
没等柳观春他们进入绝情崖寻人,已有分化的黑山肉壁紧追而来。
道宗弟子路遇邪祟,被其围困,囚于山脚,一时间进退两难。
茫茫无边的恐惧漫上心头,众人召剑在手,却无人后退。
眼前,无数座高耸入云的黑山缓慢蠕来。
它们高大、凶险,压迫感十足。
黑肉触手长满了狰狞可怖的口器,獠牙咬合间,细碎的血肉从牙缝间落下。
紫色的、黑色的沾血布块飘落,像一面面弃城投降的旗帜。
那是其他宗派弟子的服饰……不过一日不见,活生生的人竟已成了黑山邪祟的盘中餐,他们被邪物嚼食,仅剩下一滩血肉模糊的烂肉。
何等恐怖的妖邪之力!
所有人的脊背发麻,他们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威慑感十足的肉山。
阴虫堆叠融合的黑墙渐渐近了,浑浊的魔气翻腾,风雨欲来,气氛剑拔弩张。
黑肉流下腐蚀性极强的口涎,它们打算开始进食……
那是一座座不可攀越的高山啊。
人类在它面前,卑微渺小,犹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只能抻脖仰望,卑微地祈求垂怜,绝望地恭迎……邪神降世。
不少弟子被邪魔絮语影响,竟浑身战栗,动弹不得。
为了驱散这层深入脊髓的恐惧,不让众人的战意崩溃,军心涣散。
黎九章双手结印,飞身上前,于虚空之中发号施令——
“苏师弟,你来助我开启业火红雷阵!”
“江师弟,你召剑御敌,记得引火入剑,焚烧魑魅!”
“其余弟子迅速召剑,引动符箓业火御敌!黑山畏火,燃火可自保!”
黎九章素来是战场指挥,他的经验丰富,平素下山降魔,都是他首当其冲,痛击邪魔,为麾下弟子开阵御敌。
如今听到大师兄不慌不忙地指挥,众人都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渐渐冷静下来。
怕什么?还有那么多同生共死的同门,敌不退,我不退,他们不能认输啊!
无数弟子鼓足勇气,一个个召剑而出,如同一颗颗细微流火,奋勇向前,冲向黑暗天际。
他们无惧无畏,你争我抢,持剑杀向这场突如其来的敌袭。
一时间,烈焰冲天,焚天炽地。
业火如同红日坠地,照亮了整片广袤天地。
涤荡精怪的业火红雷阵就此开启。
高空之中,万千火焰焚灼的红线布开,于空中勾勒出一个数十丈宽大的八卦阵图。
法阵焰心晃动,如风中残烛,不住明灭,业火还是太微弱,受阴风侵蚀,渐渐熄灭,难以为继。
眼见着火阵被黑肉扑没,苏无言当机立断飞起,纵身跃下。
他像一根定海神针一般,赤足插。进阵眼,一脚定乾坤!
火海无涯,铁花四溅,赤焰飙涨一丈!
那些炫彩焕丽的烈焰又有了支点,它们以苏无言的妖身为火炬,顺着他的四肢百骸缭绕,滚沸的黑烟再度滚沸,火烬漫天。
即便苏无言是能够抵御业火的妖身,但也要受炙烤之刑的苦难。
苏无言最是怕热,如今业火烧进他的血肉与骨缝,他自然疼得眉峰紧锁。
苏无言低头,恰好迎上柳观春望来的担忧杏眸。
“苏师弟!你快出来!”柳观春没想到,苏无言竟会这么冲动,直接以身献阵,加持业火的火光!
可苏无言满脸无所谓,他居然还有心思和柳观春开玩笑:“啧,怕什么?我可是妖修出身,比你们凡人厉害多了!柳师姐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要是你有个闪失,那我可懒得护这火阵了啊!”
苏无言明明疼得意识不清,浑身上下的猫毛都被烫得卷曲,滚沸的油脂黏连肌理,灼得他连连吸气,但他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如此才能安抚人心,哄小丫头高兴。
他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桀骜不羁,野性难驯。
可柳观春却知道,他最护主,也最乖巧。
柳观春的视线被眼泪拢住,她看着苏无言一袭黑袍猎猎立于半空,她看着他赤足陷进阵眼,双手掌控天地灵力漩涡,旋开无数道金光符箓,拼尽全力加固火阵。
她看着他为了维持法阵稳定,以此妖身为阵眼,以命线镇压业火,以供江暮雪持剑引火,焚烧强敌!
苏无言前世是魔尊,他没什么悲天悯人的慈悲心,他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保住柳观春,不让她被邪祟吞噬。
柳观春记得苏无言怕烫,从前吃煮沸的虾肉,还要她取凉水兑冷,他才肯张嘴吃上一口。
若是御敌时不慎烧毁几根猫毛,爱俏的小猫还能郁郁寡欢大半个月。
可是,最畏火的小猫,竟也有一天,为了宗门同门的性命,甘愿步入火海,做出牺牲……他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他只是想柳观春高兴。
柳观春心里很难受。
战役一触即发,江暮雪亦要步入战局。
柳观春紧握竹骨剑,一手扯住江暮雪清逸柔软的衣角。
男人孤清的背影顿住,回头看她,一双凤眸温润疏朗。
“怎么了?”江暮雪微凉的手,摁在柳观春丰腴的颊侧,轻轻摩挲。
柳观春看着如此惨烈的战况,心中沉闷,她的鼻音很重:“师兄,你还能看到黑山吗?”
江暮雪抬头,瞥向那群隐隐约约的黑肉轮廓,他道:“它能禁我破妄目力,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可我耳力敏锐,便是不用眼睛,也能听声辨位,你不必担忧。”
“好,师兄,诸事小心。”
柳观春又不甘心地将他拽来,踮起脚尖,乖巧地蹭了一下江暮雪的脸侧,“如有不敌,一定唤我。师兄,从来没
有人要求你必须坚强。”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江暮雪曾对柳观春说的话。
她可以软弱,他允许她累了就停下,允许她依赖他。
江暮雪感受颊上一触即分的温软,他的唇角含笑,应了一声:“是。”
大战在即,江暮雪不再逗留。
鹤骨松姿的男人,掠剑入阵,以雷霆之势,勾动天火,轻车熟路地袭向邪祟。
他抛弃目力,紧闭双眼,与无处不在的黑肉阴虫厮杀。
伏雪剑割破阴气,穿云裂石,挟带暴雨般的锐响,一剑剑横扫妖邪。
一声声惨烈的尖叫此起彼伏响起。
是黑肉不敌寒冽剑气,被料峭剑光泯成齑粉。
然而,黑肉实在太多,杀之不尽,消之不竭。
它们仿佛通了神智,竟有模仿剑君招式的能力,趁江暮雪左支右绌,御敌不备,竟在猛袭的间隙,迅疾分裂开几条分枝,尖锐的口器趁机咬上江暮雪的臂骨,啄下一大块血肉!
哗啦,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江暮雪的衣袖撕裂,血液爆开,点点血梅溅进他的墨瞳,将清正的修士更添上几分邪肆的戾气。
漫天血雨落下。
独属于江暮雪的雪灵根香气飘逸空中,诱得黑肉阴虫垂涎不已。
它们愈发癫狂,满脑子唯有吞噬江暮雪的意志,就连那些道心不稳的师弟师妹们也听到了邪神的呢喃——
“好香、好香、好香!”
“吃了他、吃了他!”
黑肉前仆后继,它们拧成一块高大的肉壁,皮墙底下,全是黑乎乎的血管,经脉震颤,蠢蠢欲动,仿佛在无意识地吞咽。
这些冷血邪祟,横冲直撞朝江暮雪涌去。
眼见着江暮雪腹背受敌,又要遇袭,可就在此时,柳观春飞身而出,将那把焚烧了孟瀚舟所赠火符的竹骨剑,猛然拍出。
江暮雪听闻熟悉的剑吟,他迅速后撤,避开偷袭。
柳观春拦在江暮雪的身前。
“师妹!”江暮雪唤她,“走开!”
柳观春回头,凶恶地瞪他一眼:“要不是我救下师兄,你又得受伤!没事,我有朱师姐、倪师姐帮忙,这块丑东西留给我!师兄,你去帮黎师兄的忙吧!”
江暮雪凝神不语,目露担忧,显然是害怕柳观春受伤。
柳观春心头火起,她朝江暮雪掷去一张火符,烈焰在男人足下炸开,险些燎伤江暮雪的衣角。
他怔了怔,被小姑娘逼得后退一步。
柳观春鼻腔酸涩,大声道:“师兄,你不要小看我啊!我也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剑君,我也很强的!总不能、总不能让你和苏师弟在前方奋勇杀敌,我什么都不做,只在后方苟活!师兄,我也想保护你们一次。”
柳观春只恨她的资质太差,受天赋所限,她帮不了太多。
即便柳观春身为凡胎,比不上神灵,即便她笨拙、迟钝、天赋低微,那又怎样?
只要她能不顾生死去战斗,为了保护家人竭尽全力,那就足够了。
在这一刻,江暮雪好像明白了,若他执意阻拦柳观春御敌,让柳观春眼睁睁看着在意的人被邪祟屠戮、诛杀,让她明明得到了难能可贵的温暖,又逐一从手中失去……这样行事,其实也是一种残忍。
上一世,柳观春就是死在这样一场浩劫之中。
她只是想抓住自己赖以生存的救命稻草。
江暮雪不能自私,他不该剥夺她守护珍爱之物的权利。
“我明白了。师妹,诸事小心。”
“我会的!”
江暮雪御剑离去,他不再分神干涉柳观春,反倒更为专注地投入激战之中。
柳观春停在原地,她手持缭绕熊熊业火的竹骨剑,心中百感交集。
她想到死于黑肉阴虫手下的穆康师兄、白桃师姐……
她想到许许多多打过招呼、喂过剑招、一同背诵心诀、抢夺膳堂红烧蹄膀的同门弟子……大家或许都有过矛盾、龃龉不合,但最终都会在宗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相处日子里,说开误会,握手言和。
谁都想着成为一剑破山的高超剑君,自此遨游三界,扬名立万;
谁都没想过,最终的宿命,竟是在这小小的一寸天地,在妖邪的胁迫与蚕食中,变成一堆碎骨、一团烂肉、一抔黄土……
他们有太多太多不甘了。
就连柳观春都觉得今日劫难,太过残忍。
柳观春擦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咬紧牙关,再度拍开手中竹骨剑上生生不息的业火。
黑肉的确觊觎柳观春的血肉,它们翕动口器,如饥似渴地朝着柳观春逼近。
砰!
砰砰!
黑肉骤然拔高,分化出几条刚韧触手,长足摇晃,如花枝乱颤,粘稠的唾液飞溅,缠向柳观春。
然而,柳观春早有搏杀经验,她不慌不忙地躲闪,临到黑肉靠近,柳观春猛然跃下,朝一旁的废墟极速下坠,如天神莅世。
就在她即将砸地成泥的瞬间,柳观春召来竹骨剑,将自己轻飘飘托举。
如此反复几次,她以身为诱饵,引得黑虫肉壁挪至偏僻一隅的战场。
柳观春御剑飞起,再度回到疾风骤火的空中。
几次躲避黑肉的触足,她左躲右闪,连扑带滚,行动的速度太快,害得脸上血液升温,心跳擂动不止,就连胸腔都不自禁震颤。
可柳观春没有时间顺气呼吸,仍在观察黑肉阴虫的一举一动。
接连几次扑空,令黑色肉壁怒不可遏。
邪祟的嘶吼声响彻天际。
它的攻势更急,甚至有种企图用蛮力潦草撕裂一切的狂暴肆虐。
如此一来,黑肉神志不清,便会乱了章程,那么眼下这一刻,就是柳观春的可乘之机!
柳观春知道时机到来,她用力捏碎一只纸鹤,趁机给朱燕通风报信。
随后,少女腾转身体,投袂而起。
飓风卷起柳观春凌乱的乌发,将她的衣袍绽开,骨腾肉飞,令人心惊胆战。
柳观春不顾生死,舍弃飞行仙剑,她身轻如燕,跃下高空,竟有着和邪物同归于尽的决然和狠戾。
从数十层楼的高度跳下,无尽的冲势让柳观春头脑发热,不住下坠的失重感让她手脚生寒。掌心果然溢出一层热汗,但柳观春把手中剑柄握得更稳。
黑色肉壁以为柳观春不慎跌落,兴奋嘶吼。它朝天张开无数口器,擎等着柳观春自投罗网。
地皮之上,一团团邪祟鼓动着、挤攘着、你追我赶奔来。
它们相互黏连,迅速塑成漆黑高山。
它们要吞噬柳观春,它们要满足食欲!
终于,在下落的间隙,柳观春看清了黑色肉壁无法闭合的颅顶。
她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趁着摔地的惊险瞬息,将一把尖锐薄刃扎进黑肉柔软的腔壁。
“哬——!”
黑肉遇刺,疼到痉挛。
它蠕动长满獠牙的口器,企图连人带剑,把柳观春囫囵咬碎。
可它不知的是,柳观春有备而来,她早已在竹骨剑上,涂抹几十张元婴境界的炎火咒印,只待天地雷火引爆黑肉!
这可是柳观春全部军火,她背水一战,誓要与黑肉一决高下!
柳观春无法同时开启那么多高阶符箓,她只能借助怪物的口器,划破掌心,用大量的血液,隔空绘出展开术法的血咒!
强行越级用符,自会受到反噬。
柳观春在绘完咒术的瞬间,通体灵力逆流,胸腔被一股深厚的威压冲撞,灭顶的痛感袭来,逼得她喷出一大口鲜血。
少女的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神手抓挠,丹田撕裂,灵气外泄……她从来不知,原来逆天而为会有这样的苦难。
柳观春感受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脸上血色褪尽,连小腿都忍不住战栗。
柳观春疼到吐血,她佝偻肩背,沁满热汗的手指,几次从剑柄上滑落。
她努力握紧手中剑。
不行啊,还差一点啊……
柳观春口中念咒,她咽下血沫,仰头大喊一声:“朱师姐!”
朱燕听到柳观春的指示,立马驱剑上天,猛冲而来。
朱燕催动丹田火灵流,与柳观春打配合,她以灵力逼迫那团驱邪业火,袭上竹骨剑。
独属于
灵修的灵域烈焰,融合元婴境界的业火符箓,便能形成涤荡妖邪的强大天火!
这团金光灿烂的天火,猛然裹上剑光凛冽的仙剑,煌煌火光挟带强烈威势,自黑色肉壁体内骤然爆开,轰进黑肉柔软潮湿的邪躯……
呼啦啦!
黑色的邪物,瞬间被摧枯拉朽的火光染红!
黑肉阴虫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叫。
阴邪那一具十层木楼高的身体抖若筛糠,它不断挣扎、翻滚,意图甩开手持火剑的柳观春。
它不想吃柳观春了,它只想活下去……
它要回到黑山邪祟的身体里,它要得到母亲的滋养……
柳观春被爆了一脸腥浓的黑血,但她固执得要命,双手紧紧扣住竹骨剑柄不放,天火还未燃烧殆尽,她还不能拔剑。
柳观春忍着喉咙涌出的鲜血,手指关节疼到麻木僵硬,肌肉痉挛。
少女整个人挂在半空,双脚虚悬,随风晃荡。
她还没有化剑于无形之能,无法幻出光剑飞行,但好在她和竹骨剑配合默契,只需心念一召,法器自会前来捞人。
只是,柳观春被黑肉甩得左右摇摆,她连心念都无法专注。
黑山肉躯被火焚烧,融化成一滩滩黑血。
一整座黑山开始坍塌……
柳观春手中剑刃再也寻不到支点,一路往下,从空中高速滑落。
此举不亚于从十几层的高楼坠下,可偏偏,她的竹骨剑被黑肉吞噬,她无法拔出剑器。
柳观春心脏怦然,她慌张不已,企图用膝骨寻找踏脚点,救下自己一命。
手中利剑与黑肉摩擦,裂开簌簌电花,柳观春仍是无法找到支撑地,她只能绝望地下落,翱翔出数十丈远。
柳观春的运道实在不好,本以为稳当落地,不过摔碎一双腿,可偏偏这时,黑色肉壁被天火迅疾引爆。
“轰隆!!”一声巨响。
炽烈的火光冲出,柳观春整个人被黑肉“噗”地吐出肉墙。
强大的气流接踵而至,将她扫开万丈,柳观春被一阵飓风扫荡,娇小的身体猛不丁被戾气抛到空中。
柳观春高高飞起,她的脑袋一空。
少女手上没有力气,竹骨剑也被鬼气缠绕,阻断了与柳观春意识的联系。
糟糕,她召不了仙剑了!
柳观春整个人在空中飞扬,她不住下坠,心脏也仿佛被人拉扯,悬在喉头,即将脱离体内。
柳观春痛得喘不过气,她的口鼻全是血液的涩味,连呼救都喊不出,遑论碾碎呼救的纸鹤。
战场上,众人自顾不暇,就连朱燕也被其余妖邪缠身,哪里又有人分辨得出,柳观春不慎遇险,竟在杀敌之后,受鬼气牵连,召不出自己的剑。
没人能及时救下柳观春。
若是柳观春以头抢地,定会脑浆迸裂,尸首分离,她要死在这里吗?!不行、不行、不行啊!
怎么办,怎么办?是她自不量力吗?可她杀了黑肉啊,她明明很厉害!
柳观春咬紧牙关,她尝试在心中默念江暮雪的名字。
他们有同心咒契,他们能共感,师兄知道她伤重,疼痛难耐,师兄不会舍下她!
师兄!
江暮雪!
“砰——!”
少女犹如一颗激射而出的流火,遽然砸向地面。
疾如闪电的火球坠落,山石崖壁,被那股强劲罡风夷为平地。
顷刻间,地动山摇,黄沙漫漫。
好久之后,云烟终于散开。
风沙过后,男子巍然如山的身影缓缓浮出。
一片天塌地陷的废墟中,有人单膝跪地,手撑长剑,艰难地稳住身形。
江暮雪的呼吸急促,胸腔不住剧烈起伏,莲白衣袍也因瞬移坠地的速度过快,烧焦了大半。
江暮雪松开手中伏雪剑,另一只经脉偾张的手臂,稳稳托举着一名遍体鳞伤的少女。他的腕骨用力过猛,一脉脉殷红鲜血,沿着玉琢似的臂骨滚落,就此缠上少女伶仃的手腕。
红线绕腕,纠缠不清,像是一条条姻缘红线。
男人怀中少女,正是柳观春。
柳观春劫后余生,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歪着头,发颤的手指紧紧攥着江暮雪的衣襟,她筋疲力尽,靠上江暮雪的肩膀。
柳观春无措地汲取师兄身上渡来的冰雪灵流,她贪婪地吸食他颈窝散开的雪气,等这阵剧痛过去,她迎上男人发沉的凤眸,胆大妄为地一笑。
“师兄,你接住我了。”
她明知江暮雪生气,竟还有脸同他玩笑。
江暮雪拧眉不语,难得没有理会柳观春。
他心中后怕,怨柳观春,也怨自己……他险些失去她,他险些没能救下她。
若是柳观春在鬼阵之中毁去肉身,江暮雪又不能及时出阵为她塑魂,他不知道柳观春会不会真的死去……会不会连同心咒契也护不住她。
狂妄的、可恨的女孩。
柳观春身上那么疼,她竟还有脸笑,竟还能在满身鲜血的惨状中,和他如此人畜无害地撒娇。
江暮雪不知如何是好。
他拥住她,抱得好紧,他把她压到怀里,臂骨寸寸勒住,如同蛇尾缠身。用力很大,亦很小,他不愿伤她,又想她吃到教训,能再留心一些。
江暮雪对柳观春无可奈何,他无计可施,他该拿她怎么办。
“柳观春……”
他茫然地喊她的名字。
江暮雪的喉头颤动,想说很多。
“柳观春。”但最终,他只是眷恋地又唤了一次她的名字-
柳观春身后的黑山轰然倒下。
黑肉消融,吐出肉壁里禁锢的一名女子。
“咳咳咳!”女子猛烈咳嗽,自喉中呕出一大团黑液。
没等她吐完口中污秽,一把尖锐无比的利刃已然架上她的脖颈。
被黑肉吞食之人,正是失踪多时的唐婉。
唐婉的衣上全是浓稠腥臭的黏液,她的意识迷离,待薄刃破肤的痛感袭来,她才如梦初醒地抬头,迷惘眨眼。
“柳、柳观春……”
柳观春忍住胸口的疼痛,她握住竹骨剑的手都在颤抖,冷声逼问:“告诉我,唐玄风在哪里。”
唐婉抖如筛糠:“我、我不知道啊……”
柳观春气笑了,她把长剑压得更近,直至割破唐婉的细肤,任由女孩皮开肉绽,鲜血满溢。
柳观春要和唐家算这笔账,前世的账,今生的账,她不会心慈手软,放过所有伤害她的人。
“唐婉,我的师兄、师姐,拜唐玄风所赐,尽数死在邪祟手上。你要我别迁怒于你,你要我放过你,那谁来放过他们?凭什么我要当个好人,凭什么我要次次体谅你的苦衷,一直宽恕你的不知情?”
在这一刻,柳观春很难说清楚,盘踞在她心头的浓烈情绪是什么,是恨吗?还是迷茫?又或许是积压多年的怨恨?
柳观春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她再次压下竹骨剑,“唐婉,你不说出唐玄风的下落,我一定会杀了你。”
唐婉瞠目结舌,她仰头,看着浑身是血的柳观春。
少女的发髻松散,一头乌发凌乱披散,可那双染血杏眼却明亮如星。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柳观春,看起来好可怕!
唐婉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她忍不住瑟缩,低声求饶。
可柳观春只想知道唐玄风的下落,她不会被唐婉的眼泪迷惑。
唐婉看着柳观春靠近,看到她的身后,站着一群群浴血归来的道宗弟子,他们是柳观春的坚实后盾,众人眼中含恨,步步紧逼,浑身都是肃杀之气。
道宗弟子恨透了唐家,若是唐婉还有隐瞒,她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唐婉崩溃至极,她抱头大哭:“我不知道我爹去哪里了,就连我都被我爹献给黑山邪祟了!”
柳观春笑了声:“那不好意思,你只能去死了。”
唐婉愣住,她急忙开口:“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我知道黑山是什么!我可以带你们去找黑山!黑山不是邪祟,它是神!!”
“黑山是太岁神!正因它是神,才有这样毁天灭地的力量!”
“我爹……是在饲神啊!”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心中更是愕然。
“太岁——人君之象,率领诸神,统正方位,翰运时序,总成岁功。”
这是地仙之首,亦是传说中的地脉之神。
在此刻,江暮雪亦如梦初醒。
难怪他看不到黑太岁的本体,难怪他的破妄神技会失效。
因他要破的,是六道妖鬼的虚像。
而黑太岁非人非鬼非妖,它是《神枢经》中所说的地仙……
江暮雪虽为人神,但他拿地神束手无策。
原来,唐玄风是想……以神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