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黑山(十四)魅魔师兄

    第七十章

    “开什么玩笑?!世上怎会有吃人的神……它分明是魔物!”倪芸彤忍不住破口大骂。

    “真的。”唐婉心知自己孤立无援,她惊慌失措地道,“你们杀不死它的,如今遍地长出的都是它的分。身,唯有找到黑太岁的本体才能将它摧毁,不然它会一直繁衍、一直扩大……它停不下来的!”

    江暮雪冷声问:“为何要饲养黑太岁?”

    唐婉皱眉:“我不知道……但爹说,他会飞升为神,他会成为此世间独尊的第一位人神。”

    飞升机缘。

    此言一出,苏无言下意识望向江暮雪,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出神色里的惊异,但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闻言,黎九章叹息:“世间已经数千年没出过飞升仙缘了,兴许我们这片土地早成了神弃之地,唐玄风便是豢养邪神,逆天改命又有何用?唐婉,你应该也不愿看到灭世之日莅临吧?毕竟你父亲失了神智,连你都要一并杀死。”

    听到这里,唐婉潸然泪下,她想起自己被黑太岁吞噬,父亲非但没有救她,还告诉她,这是神明的恩赐,她应该融入这片肉躯,他会带着她一道儿飞升。

    她爹疯了!而唐婉还想活下来……

    黎九章见她神情崩溃,以温和语气,循循善诱:“不若带我等寻到邪神老巢,此等阴邪还是该就地诛灭,如此,你才能有一线生机。”

    黎九章的话并没有说错,唐婉也并不想沦为黑太岁的盘中餐。

    她怕死,她必须要想方设法活下来。

    “我、我知道化神阵的阵眼在何处……就在绝情崖底下,地底设了密道,可通往黑太岁的地宫巢穴!黑太岁长眠于此,它就在此地养精蓄锐!”

    说完,唐婉盼着他们降妖除魔,却又怕这些人迁怒于她,会斩草除根。

    于是,唐婉又缩了缩脖子,“你们不能杀我,你们若是杀我,我就给爹爹通风报信,到时候大家一个别想活……”

    唐婉这副要挟人的模样当真恶心人,倪芸彤气得要抬手打她,还是柳观春半道拦下人,“算了,贪生怕死,人之常情。”

    说完,她又看一眼唐婉,往女人嘴里猛塞进一颗糖豆,眯眸笑道:“此为我道宗秘药,若无解药,不出三日便会毒发身亡。我劝你明日好好带路,助我等寻到黑太岁,否则……日后大家一起下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唐婉还没来得及吞咽,那颗丹丸便化作一股糖水涌进她的丹田。唐婉疯狂抠弄喉咙,除了一地脾胃黄水,什么都呕不出来。

    她绝望含泪,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歇下背叛的心思,同柳观春一再确认:“只要我不和爹爹通风报信,等明日带你们去了绝情崖的地道,你就会信守承诺,给我解药?”

    柳观春:“自然。”

    唐婉将信将疑:“你不会出尔反尔吧?”

    柳观春嗤笑:“不会。如果我真要杀你,早杀了,还能留你到现在?倒是你,休想耍花招,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会先杀你祭旗。”

    唐婉不敢激怒这些外宗弟子,她老老实实闭嘴,龟缩一旁,不再讲话。

    柳观春并不想和唐婉多说话,她眼下只考虑明日御敌之事。

    接连两日与黑太岁交战,众人都能看出,自身实力与邪神相比,差距太过悬殊。与其被那些黑肉分身消耗战力,倒不如寻到黑太岁本体,召集全员背水一战,速战速决。

    不然像这样长期消耗下去,业火符箓用尽,能开启火阵的剑君消亡,余下的人受困仙山,定是无一生还。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柳观春跟着道宗弟子,寻到绝情崖山脚一处荒僻无人的崖壁洞穴,暂时歇歇脚。

    她望着乌云蔽日的鬼阵,看着天穹每一次电光雪亮而映出的憧憧黑影,心情沉闷。

    他们已是妖邪的瓮中之鳖,他们能活下来吗?

    柳观春想到江暮雪、苏无言、倪芸彤、孟瀚舟……以及所有爱护她的同门弟子,她不想再有任何人伤亡。

    柳观春寻到黎九章,对他说:“黎师兄,你有办法联络其他宗派的修士吗?”

    黎九章诧异:“为何问起此事?”

    柳观春:“明日御敌,我等出动杀敌,定是凶多吉少,我有一个计划……”

    “你说。”

    “那些外宗修士不是坚信黑太岁馋食我的血肉吗?你对外放话,就说为了诱出黑太岁,你会将我当成诱敌的饵料……等黑太岁现身,再召集众人,一同伏击,只是人手不够,唯恐不能一击致命,最好是大家众志成城,一同御敌。”

    柳观春的计划很巧妙,先是抛出以身诱敌的橄榄枝,再是暗示那些外宗修士,如果道宗全军覆没,单凭他们的力量也只能等死,倒不如团结一气,拼个你死我活。

    黎九章皱眉:“可此举,实在有些危险,你还不过是个孩子……”

    黎九章看似年轻,实则已有数百岁高龄,于他而言,柳观春的确就是个乖巧的小孩子,他并不想让一个小孩子为救众人,挺身而出。

    可柳观春却无所畏惧,她笑道:“没有办法了,如今咱们战力尚存,还能一战,要是真的死绝了,那大家都没有办法逃出生天了。况且……既然非要送死,总得再捞几个垫背,不能就咱们道宗出人手,净当冤大头吧?”

    黎九章有些忍俊不禁,在这样的逆境之下,柳观春非但没有萎靡不振,还能苦中作乐,充当个搅乱战局的刺头,实在是个鲜活生气儿的姑娘。

    “我知道了,我会联络幸存修士……明日若柳师妹真要打前锋,诱出邪神,那么切记将此物佩于身上。”

    黎九章将一枚蕴藏红焰的火珠,递到柳观春掌心。

    柳观春握拢手指,感受到掌中一片温热,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黎九章笑道:“此为三昧真火,虽及不上天火凶悍,但也到底能御敌一时,你且留着防身。”

    柳观春知道三昧真火是拿来做什么的。

    若是天火、业火,都对修士境界有所要求,非要修为高深者才能驱动火咒,可三昧真火无需诸多限制,只要召火在手,便可攻袭。只是三昧真火难得,唯有元婴境界的修士熔炼修为,再寻到火珠法器,方能储藏那么一簇火光。

    有修士会为自家还未入道的孩童,备下此等护心火珠,用于祛除邪祟,谨防邪魔侵体。

    黎九章此举,分明是把她当成一个需要袒护偏疼的小孩子。

    柳观春心中感动:“黎师兄,我一定会小心的。”

    “好。”

    话音刚落,黎九章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忽然变得有点勉强,他再三望向柳观春的身后,犹犹豫豫地道:“若是师妹得空,不若再将御敌计划,告知江师弟一声?”

    黎九章缄默不语。

    他分明看到柳观春背后站着满脸阴冷的江暮雪。男人手背青筋微鼓,脸色如浸霜般阴沉,手中伏雪剑也出了鞘,紧握手中,剑光大盛……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样子。

    黎九章先行一步离开。

    柳观春瞥见大师兄行色匆匆的背影,一时间福至心灵……

    少女的脊背发麻,做贼心虚地转身,她仰起一张玉雪可爱的笑脸,朝江暮雪娇滴滴地喊:“师兄~”

    江暮雪心中生闷,不吃她这套,神色也十足淡漠。

    没待柳观春喊完,男人两根冰冷指骨,已然无

    情地掐住了她的下颚,迫她艰难抬头,直视他冷峭凤目。

    “师妹,你当真是一点都不怕死。”

    江暮雪的口吻寒冽,可柳观春却一点都不惧他。

    试问,一个不惜殒命也要坠地接住她的男人,又怎可能欺负她?

    柳观春心尖柔软偏头,她故意挪脸,以柔软樱唇,去蹭江暮雪泛凉的指尖。

    温软小舌,灵巧地勾了一下江暮雪的指肚,留下一道湿润的水痕。

    她竟……舔了他。

    江暮雪蜷曲指骨,松开了对柳观春下巴的禁锢。

    许是看出江暮雪目中的错愕,柳观春的嘴角上翘,她忽然很想碰一碰师兄,她也会惶恐不安,她急需发泄什么。

    柳观春拉住江暮雪,带他走进无人走动的壁洞深处。

    壁洞幽暗昏黑,深不见底,行了一炷香的路,终于仅剩下她与江暮雪二人。

    石洞两面开缝,并非封死的甬道。有风流动,便能燃烛。

    江暮雪为她点了灯,可没等烛光颤颤亮起,柳观春打下术法,嗤的熄灭了它。

    “不怕黑吗?”江暮雪不解。

    他仍记得柳观春在梦阵中失明时的样子,少女怕黑,成日不安,每天醒转,都会伸手摸进被褥,在床榻上小心翼翼摸索,直至抓住江暮雪的手,方能止住浑身的颤抖。

    江暮雪对她惊慌的模样印象深刻。

    “有师兄在,我不害怕。”

    柳观春老老实实埋进江暮雪的怀抱,紧紧依偎他。

    她的肩头圆润,脊背清瘦,蜷在怀里,小小的一团,像极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猫。

    江暮雪满腔怜惜的情愫翻涌上来,又将他方才打算惩治师妹的恶意尽数压制。

    江暮雪不再怪她。

    男人修长匀称的指节,覆上少女的颊侧,将她散落的鬓发,逐一温柔掠过耳后。

    黑暗中,所有动作的感触都变得清晰、粘稠,柳观春敏锐地觉察到,江暮雪在无声勾引。

    柳观春心一横,她将江暮雪拽到地上,跨进他的怀中。

    女孩的双膝屈起,抵在硬邦邦的石地。

    她面对着江暮雪,腿侧,隔着男人窄腰上缠着的玉带,轻轻摩蹭。

    她故意挺。身,下压双腿,抵进江暮雪的怀里。

    柳观春毫不留情,只想与他紧密相贴,将他的蜂腰,夹得。很紧。

    江暮雪被柳观春挟持角落,他被她攀缠不放,几乎寸步难行。

    这里太黑了,柳观春看不清师兄的神情,她只能用白嫩的指尖探索……饱满的天庭、挺拔的鼻梁、狭长的凤眼,以及寡欲单薄的唇,男人生的一副月中聚雪的姣美容貌,很勾人。

    柳观春有一瞬失神。

    江暮雪的吻却趁机擦过她的手背,凉凉的,若有似无,像是无心之失,又暗藏挑逗之意。

    霜雪浓香满溢,明明是清新宁神的草木味,却在此刻变得撩人,令人呼吸不畅,甚至有些意乱情迷。

    柳观春咬了下唇,她的鼻翼生汗,恍恍惚惚地想……师兄仿佛诱人的魅魔。

    “师兄是……魅魔。”

    柳观春眼尾生潮,她莫名低喃出这句话。

    空气倏然一静。

    江暮雪将霜寒似的手掌摁在她后颈,将她用力压下,拉得更近。

    他与她滚沸气息相缠,却不急于吻她。

    男人温柔摩挲柳观春微突的颈骨珠子,女孩后脑勺的碎发绒毛,被江暮雪抚得好痒。

    柳观春无端端战栗,她总觉得裙底,好似涌出湿潮,水波荡漾。

    独属于女孩的幽秘花香变得馥郁,甜馨气息与江暮雪混淆,两相交织,愈发浓烈。

    柳观春脸颊发烫。

    江暮雪垂下密长黑睫,莫名想起,从前柳观春总会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先是公狗腰,如今又是这种品相古怪的魔物。

    他终是没能忍住困惑,轻含。上柳观春粉嫩的耳珠,在混沌暧昧的水声中,哑声问她:“何为……魅魔?”

    柳观春的耳廓一热,整个人一哆嗦,又泄出了许多。

    她几乎要软到融化,匍匐腰背,被江暮雪拢进怀中。

    柳观春的脑袋空空,被江暮雪迷得七荤八素。

    她感受温热的舌。尖在耳骨上留恋,细密的啃噬自软。肉耳珠,一路蔓延至她纤细的肩颈。

    男人的唇齿,还在月牙尖尖似的锁骨缠绵。

    柳观春仰着颈,浑身催汗,热到不行,迷迷瞪瞪间,她微启丹朱樱唇,似清明又似糊涂地说:“就是……师兄现在这样。”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瑟缩的样子有点可爱。

    引人发笑。

    江暮雪低笑一声。

    笑声很哑很淡,稍纵即逝。

    但那点笑意,似赞誉,又略带宠溺,柳观春觉得自己更烫了。有种取悦到师兄的自得骄傲,又有种丑态百出的羞耻窘迫……

    柳观春莫名不敢看江暮雪,只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嫣红。

    是江暮雪额心的那枚观音红痣,散着圣洁皎净的红光。

    越吻越红,仿佛男人的守元印,被她侵。犯到失了贞洁,还在负隅顽抗。

    柳观春恶欲横生,她心中诞出渎神的快意。

    柳观春刻意压抑喘熄,屏住呼吸,她更深地缠上了江暮雪,直至柳观春口中,乃至肺腔的呼吸,都被他掠夺一空……

    江暮雪被缠得紧密,渐渐有些失控,他压抑不住本性,开始无度索取,柳观春从原本的勉力承受,到后来的节节败退。

    她终于败下阵来,小声嘟囔:“师、师兄,等、等等,我透不过气了……”

    第72章 黑山(十五)“她肯定会哭的。”……

    第七十二章

    柳观春嘴上说耐受不住,可当江暮雪松开她,她又主动仰颈索吻。

    柳观春屈从本能,直溜溜往江暮雪的嶙峋喉结上蹭,企图去勾回他微带松雪气息的舌。

    江暮雪被少女吻得有点痒,他垂眸看她一眼,柳观春重重喘熄,喉咙微咽,分明还馋嘴讨食……她仍不餍足。

    江暮雪无奈,只能复而低头,再度耐心地回吻。

    清隽秀致的男人靠近,冷硬如松针的发尾晃动,贴耳而过,掠起一缕凉意,柳观春分心去看,下巴又被两根手骨掰回。

    “专心。”江暮雪滚沸的气息落下,与她交缠,柳观春又开始意识恍惚了。

    这个吻持续太久,津唾相融,直吮得她舌根发麻,牙关发酸,连腰。窝也战栗发颤……

    直到柳观春低腹的燥气消散,她终于如梦初醒一般回魂,柳观春被师兄喂得很

    饱,她总算愿意松开唇齿,缓和呼吸,只是咬唇时,嘴角被磨得有点酸……柳观春鼓了鼓腮帮子,慢慢释缓唇腔软。肉上残余的酸麻感。

    柳观春的杏眸被洇出莹润的眼泪,卷翘的眼睫毛被汗水打湿,她整个人浸水似的,湿漉漉的,趴在江暮雪的肩上。

    女孩骨软筋酥,浑身无力,衣襟微乱,肩骨上还留有斑驳的吻痕……实在是有些靡丽。

    江暮雪目光微沉,却没有其他动作。

    男人收敛了外露的戾气,探指不动声色地拉起柳观春松松垮垮的外衫,帮她系好衣带,将那些小衣上的碧荷芙蕖绣纹,尽数掩入衣中。

    “满足了?”江暮雪嗓音清幽低哑,他以指腹,细细抿去柳观春鬓边的汗,那只掐住柳观春腰身的手也顺势松开。

    柳观春不再受师兄挟持,她的耳廓被江暮雪呼出的气流烫到,不由一麻,伸手揉了揉:“够了……”

    声音细若蚊蝇。

    只是她膝骨一动,觉察到一些男人情之所至的本能反。应。

    是剑锋莅临的前兆。

    坚若磐石,尺寸倒是很实在。

    柳观春尴尬地望向江暮雪,师兄也是个正常男人,自是会有血脉偾张的时刻。

    “师兄,你……你怎么下去?我帮你?”

    她对此事不算手熟,但好歹有过经验,照葫芦画瓢,应当没什么问题。

    柳观春有时很是可恨,她从来不知自己一本正经想要帮忙,在江暮雪眼中,也是一种赤忱的勾引。

    “不必了,忍一忍便好。”

    “哦……”柳观春说归说,又不肯从他身上爬起来。

    这样下去,江暮雪便是几天都难消火气。

    他忍无可忍,叹一口气,还是将小姑娘抱到一侧,利落起身。

    江暮雪用心念施加了一记静心咒术,清净灵台,总算克制了所有邪念私欲,与不该礴发的反应。

    二人不能离开太久,以免同门弟子担忧,江暮雪牵起柳观春,走出洞穴,回到道宗弟子们的身边。

    柳观春的作战计划,众人均已知晓。

    师兄师姐们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只闷头将身上带着的护身法器,全塞进柳观春的藏宝珠里。

    他们盼着柳观春平安,不希望她有事,可是屡次被时局所迫,必须让年幼的师妹打头阵,众人心里都有些不甘与烦闷。

    王昱风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自己太过无能。

    宗门之中,他与穆康最为交好,穆康死在黑太岁手上,他无法为兄弟报仇,如今还要折损一个乖巧的小师妹。

    王昱风:“柳师妹,万事小心,如遇黑太岁,我定会第一时间前来救你!”

    倪芸彤眼眶泛红:“我也是!”

    朱燕:“业火符箓怎么使,你都知道了,只要你喊一声,我就开启火灵根的灵域,为你助阵。”

    越来越多的弟子汇聚,形成人墙,将柳观春团团包裹。

    柳观春哭笑不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诱敌出洞,没想自我牺牲啊?诸位师兄师姐放心,要是黑太岁来了,我绝不逞强,一定跑得比狗都快!”

    弟子们哄堂大笑,但笑过之后,又是一阵沉默,小师妹怎可能不怕妖邪,她临危不惧,不过是不想前辈们担心罢了。

    夜里,柳观春时不时抚摸小腹,想吃点东西。

    饿是没饿,就是心里存事的时候,吃些点心会让她感到安心。

    柳观春盯着一块肖似鸡腿的石头,两眼发直。

    江暮雪见识过柳观春把红日看成柿子饼的痴相,自然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江暮雪叹一口气,从腰间摸出一枚藏宝珠,从中取出了几个冰雪保鲜的食盒。

    红木食盒打开,点心一样样端出来,挪至柳观春面前。

    柳观春看着地皮上铺陈的琳琅吃食,有她爱吃的芋粉糕、蜜汁猪肉脯、甚至还有羊肉烤饼……江暮雪怕肉饼凉了,油味大,甚至还驱动灵流帮她加热糕饼。

    柳观春看着如此平凡的一餐,不由怔忪。

    她的心中既温暖又苦涩。

    是不是从今往后,从前司空见惯的一天,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柳观春咬了一口甜糕,不知为何,她的嘴巴发苦,连糕都不甜了。

    她不知是说给江暮雪听,还是说给自己的听。

    “师兄,我们会活着走出这里的!到时候我要把黑太岁大卸八块,拿去祭奠穆康师兄……”

    虽然她知道,黑太岁太过强大,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很可能救不了任何人,她很可能连任何一个同门至亲都守不住。

    正因她害怕再看到熟人死去,才会这样执拗地闯阵,企图杀出一条血路。

    江暮雪伸手,盖在小姑娘垂下的、毛茸茸的脑袋上,静静地揉了揉。

    江暮雪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默默陪着她。

    柳观春其实对明天的战役一点底都没有。

    单是对付黑太岁的一座黑山分。身就这么困难,她哪里有什么赢面。

    可是输了的话,他们死的人会更多啊。

    会有更多的人成为黑太岁的食物,会有更多的人被开膛破肚……就连元婴期的修士都拿黑肉阴虫束手无策,他们的底牌那么少,他们只能等死。

    柳观春至今还记得那些相熟的同门弟子的尸体,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认识的人死在面前,甚至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来……她无法保证自己明日也能活着回来,她只是必须行这样一条路。

    唯有如此,江暮雪他们……才可能活。

    在这种时候,回不回家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柳观春从来只是想守着自己珍视的东西。

    柳观春压下眼眶里涌出的泪意,她故意开玩笑道:“哇,好多好吃的,丰盛得就像行刑前最后一顿牢饭!”

    小姑娘口无遮拦,江暮雪却听得拧眉,声音不由冷厉:“柳观春!”

    他是真发了火。

    柳观春天生敬畏师兄,顿时脑袋一缩,讨饶道:“师兄,我错了!我保证不乱说话了!”

    江暮雪不再理她,只拿了一块蜜枣强硬塞进柳观春鼓鼓的腮帮子里,堵住她口无遮拦的话。

    柳观春默默咀嚼蜜果子,她莫名想起从前为了生出灵根,她步入万骨生花阵,她在阵中,看到了前世的江暮雪。

    那是柳观春魂飞魄散之后的事。

    江暮雪抱着她的遗物,每日都尽心打理一遍。

    他的一头青丝染成白发,看起来整个人憔悴不堪,就连衣袍皱了,都没有抖顺。

    虽然江暮雪仍是那副玉洁松贞的模样,看着美丽、深秀,又美好。

    柳观春忍不住问他:“师兄,前世……在我死后,你的头发变白了吗?”

    她想确认,之前在万骨生花阵中看到的幻象,究竟是不是真的。

    她想知道,江暮雪前世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江暮雪迟迟没有回答。

    他猜出柳观春是从幻象里得知这一切,她不确定,所以亲口来问。

    江暮雪平静地凝望柳观春,他看到她杏眼里的泪,听出她暗藏的哭腔。

    不知为何,男人心里发酸,他忽然俯身,以薄凉的唇,将那些摇摇欲坠的泪,悉数吻去。

    咽下眼泪,江暮雪抬头,缓慢地道:“没有。”

    “我没有生出白发,你看到的……只是虚妄的假象。”

    “那就好。”柳观春松了一口气,笑自己傻气。

    夜里,柳观春枕着江暮雪的腿骨睡着了。

    她紧紧挨着他,蜷缩肩膀,像一只檐下躲雪避寒的鸟雀。

    柳观春一直往他怀里挤,好似如此贴近,她才能获得一点微乎其微的安全感。

    江暮雪温柔地抚摸女孩散开的乌发,他用匀称白皙的指骨,耐心梳理柳观春那一尾如缎面柔顺的青丝。

    他一整晚没睡。

    待柳观春熟睡后,江暮雪小心翼翼挪开柳观春的头,褪下沾满体温与清寒雪气的衣袍,供她当软枕入眠。

    江暮雪找上苏无言,邀他借一步说话。

    苏无言近日一直在战斗,身上毛发打结,还烧焦了不少,他累得没空搭理,好不容易睡一觉,大半夜还要被江狗喊出去聊天,这人怎么这么闲?

    苏无言烦躁:“有事?狗不睡,猫还要睡呢!”

    江暮雪:“若我死了,你要护好柳观春。”

    苏无言张开双臂,哈欠打到一半,险些闪到腰。

    他瞪大一双翠绿猫瞳,震惊地道:“你说什么?江暮雪,你想做什么?!”

    江暮雪平静低语:“你要护好柳观春,我只能将她托付给你。”

    苏无言沉默不语。

    他想到唐玄风为了飞升,造出鬼阵,暗下饲养邪神……他隐约猜到了江暮雪的算盘,可他张了张嘴,好像什么都劝不动。

    思来想去,苏无言到最后也只是干巴巴说出一句:“她肯定会哭的。”

    “肯定会的。”苏无言对此深信不疑。

    第73章 黑山(十六)“柳观春,你不会死的………

    第七十三章

    翌日,黎九章通知的宗派修士,尽数赶到绝情崖底。

    不过短短两日,修士的人数就少了大半,一贯爱洁的灵修垂头丧气,精疲力尽,他们连身上脏污都没用清洁术祛除。

    幸存者神情萎靡,他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聚拢,汇成大江大河。

    修士们并肩走来,柳观春注意到,他们的腰间挂满了男女老少的遗物,有师姐最爱的玉笛、师尊饮过的酒葫芦、师弟常佩的玉牌、师姐所赠的香袋……

    谁能想象,半年前的仙宗,正是山花烂漫时,满山海棠雨落纷纷,花枝疏影,生机勃勃。

    如今仙门尽毁,修士殉道,邪祟为了修为和精血大开杀戒。

    整座仙山重地,只剩下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遍地都是残肢断臂,血流成河。

    修士危在旦夕,他们已经被逼入绝境。活着的

    人别无选择,只能趁着还有一战之勇的时候,跟着柳观春迈入鬼阵,和黑太岁一决高下。

    大家都知道,前方的路,仅剩下死路。

    柳观春对众人抱拳行礼。

    在这一刻,不论什么派系什么阵营,众人唯有一个屠戮邪祟的目标。

    在这一刻,他们同仇敌忾,放下敌我矛盾,团结一气,共同御敌。

    柳观春跟在唐婉身后,走向风雪飞扬的绝情崖。

    唐婉以唐家人的血液,强行开启饲神法阵的密道。

    覆雪的地皮龟裂,沙石飞扬,一枚枚犹如妖目的石眼裂开,生出一条几丈宽的地道。

    此路通往幽深地底。

    柳观春从黑暗的甬道里,感受到腥臭滔天的妖风,她听到鬼魅的嘶吼,此间犹如阿鼻地狱,单从邪魔的哀嚎,便能猜到其中可怖。

    柳观春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人是江暮雪。

    江暮雪平静地回望,他没有劝她停步,他知道,柳观春不会停下。

    “我会留心的,诸君放心。”

    柳观春灿然一笑,她迎上所有同门弟子担忧的目光,坚毅地踏进地缝。

    柳观春从来都不怕死,如果她努力求生,能换来亲朋好友的生机,那试一试也无所谓。

    接连两世,柳观春害怕的,也无非是孤独死去。

    柳观春先行迈入鬼阵。

    众人紧跟其后。

    所有人都走进了地底,在沉入黑暗的时刻,他们心有所感,不约而同抬头,看到了一座黑黢黢的山。

    巍峨雄壮的黑山,高耸入云,一眼望不到头。

    当那团不可名状的黑山,显露于人前的时候。

    四面八方的景象瞬间骤变。

    魔音恢弘,鬼气肃杀。

    包裹住整个仙山的鬼阵,终于在今日破土而出……

    这是柳观春在梦里见过成千上万次的场景。

    幽寂的黑色森林、灰白色的烧尽了的纸钱尘埃、盘踞半空的高大黑山……

    黑肉。漫山遍野爬来,它们的嘴里嚷着一致的恶魔絮语:“母亲、母亲……”

    黑肉一边兴奋叫嚷,一边飞速迫近,密密麻麻的黑色虫潮在地皮上蜿蜒,朝着那一座高大黑山不住蔓延。

    黑山吸收黑肉,变得越来越庞大,电光映照下,漆黑的身影高峻如山。

    这就是邪神黑太岁啊。

    柳观春呆住了。

    空中隐隐有血红色的雷电鼓动,电光闷在乌云里,犹如鼓噪的血管,忽明忽暗,随着黑太岁的颤抖,轰鸣阵阵。

    仿佛黑太岁便是万物主宰,它是这片鬼域的心脏。

    黑太岁掌控着所有人的生机。

    柳观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她竟也被这种大军压境的强悍气势震慑,良久无言。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句声嘶力竭的嘶吼:“快跑!!”

    没等柳观春行动起来,那些无形的鬼手已然如潮涌至,袭向无措的少女。

    柳观春被一股强大的蛮力拉扯,猛地从竹骨剑上拽下。

    她重重摔在地上,摔得头晕眼花,脑仁发懵,少女的膝盖与手掌全是破皮伤口,血流如注。

    可柳观春没时间呼痛,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不等柳观春连滚带爬再跑出几步,一条条钢丝黑影自地皮刺出,破空袭来。

    那些黑锁,好似松土的蚯蚓一般,勒住她的腿骨,寸寸绞紧,嵌入足踝,裂开雪肤,贯穿她的皮肉。

    柳观春的血流得更多了。

    柳观春的神魂震荡,她的意识仿佛堕入无尽黑海,她无法操纵那些灵流,她的思绪和本命剑断开了。

    柳观春丧失了身体的掌控权,她不住下坠。

    她要窒息了,她要被淹没了……

    越来越多的细如黑色蛛网的触足,缠住柳观春的手脚,将她死死锁在原地。

    柳观春被这样一股深厚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制服,她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不止柳观春一人遭难,入阵的全员都被黑太岁盯上了。

    大家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机会解救同门。

    唐婉亦是吓得瑟瑟发抖,她哀嚎出声,一直哭着嘶吼:“爹爹!爹爹!”

    可是,能与邪魔共舞的父亲,又怎还存有凡人的人性?

    唐婉根本来不及投奔父亲,她被突如其来的黑色触足撕裂了一条臂膀。骨血爆开,唐婉凄厉尖叫,可黑雾已然爬来,从唐婉的足尖开始,一点点啃噬,她被黑雾吃掉了……

    唐婉不过一道开胃小菜,很快又有其余宗派的弟子遭殃,甘露宫、紫璃宗……凡是被困在仙山的宗派,无一幸免。

    邪神不存悲悯。

    远处,独属于修士的红色血雾一蓬蓬爆开,风声呜咽,腥风刺鼻,血肉氤氲,催人作呕。

    众人穷途末路,连杀敌的仙剑都被黑太岁腐蚀……所有人无法御剑上天,他们束手无策,皆被地底钻出的细密黑肉束缚,囚在原地,动弹不得。

    幸而江暮雪反应够快。

    在黑肉阴虫撕扯他的四肢百骸时,江暮雪手中伏雪剑已然觉察危险,轰出一道劈波斩浪的剑气,斩杀黑肉触须,就此开辟出一条生途。

    只是,江暮雪视物不清,他无法完美躲避黑太岁的攻袭,只能倚靠利落的身法,迅疾的出招,阻住四面八方的伏击。

    柳观春受伤了,她皮开肉绽,鲜血喷薄,奇经八脉都宛若刻骨剐肉一般疼痛。

    咒契将剧烈的痛感,传递给江暮雪。

    江暮雪拧眉,细心分辨柳观春所在的方向。

    同心咒契的共感,在此刻成了很好的寻人媒介,江暮雪隐忍着钻心痛意,步步朝柳观春逼近。

    因咒契之故,他替柳观春承受了一部分伤害。

    此时,男人体内血气逆流,五脏六腑仿佛有手翻搅,痛得江暮雪偏头,咳出一口鲜血。

    江暮雪垂眸不语,他冷静地擦去血迹。

    旋即,男人极速腾转身体,避开猛袭,他没有退缩,依旧朝柳观春所在方位,疾步跃来。

    战场上,唯有江暮雪一人风驰电掣般行进。

    他的白袍被狂风吹得狂卷,如莲瓣拨开,飘逸若仙。

    无数罡风割破江暮雪的手脚,鲜血浸出皎月一般洁白的衣袍,男人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显然是黑太岁在用邪术,逼他后撤。

    江暮雪一意孤行,他不会从命。

    江暮雪逆天而行,横冲直撞,终是撞破了这一层南墙。

    他在凛冽血雨中,看到了被鬼气萦绕的柳观春。

    小姑娘被黑雾包裹,像是一只待蜕的蝶虫,蜷在黑肉铸造的茧中。

    她手捧黎九章给的那一枚三昧真火,好似托着一颗灼目的心脏。

    黑肉暂时不敢近身,可柳观春也受困囹圄,不得离开。

    江暮雪凤眸阴冷,并指结印,召出撼天动地的御敌剑阵,强大的凝霜剑光倏然冲开汇聚的邪气。只可惜他身在鬼阵,无法凝聚天地灵气,若想维持此阵,唯有消耗自身修为,育化灵流。

    “柳观春!”他在唤她。

    幸而这来势汹汹的一袭,恰巧破开柳观春的迷障。

    女孩大口大口喘息,视线逐渐变得清明。

    “柳观春,把手给我!”

    江暮雪嘴角溢血,强忍住肝肠寸裂的痛感,毅然朝鬼气缭绕的柳观春伸出手。

    “柳观春,伸手!”

    柳观春方才入魇,耳力被鬼气寒风刮到衰

    退。

    她好不容易脱身,她看到那双猩红的凤眼,她终于听到江暮雪的呼喊,女孩咬紧牙关,颤巍巍朝江暮雪伸出手。

    “师兄,我在这里!”

    她努力去够江暮雪,她不想死在这里,她快要抓住他了……

    可是。

    就在江暮雪伸手的瞬间,一团黑色洪流突然从天而降,如九天银河倾泻,癫狂地涌向江暮雪。

    轰隆!

    江暮雪的身影从她面前消失。

    柳观春的眼前一片漆黑,脑袋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嗡嗡作响。

    她的手指没能触到江暮雪,她眼睁睁看着浓密的黑雾,将男人整个儿吞没。

    “师兄!!”

    黑雾消散,江暮雪不见踪迹。

    柳观春目光痴滞,呆若木鸡。

    她没有再见到江暮雪。

    师兄被黑太岁……吃掉了-

    这场实力悬殊的屠杀仍在持续。

    柳观春怀里的幽暗火光,呲的一声熄灭了。

    柳观春再次陷进黑暗之中。

    她的手足被束缚,她被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高高吊起,困于苍茫天穹与广袤土地之间。

    她听到修士们惨烈的哀嚎,她嗅到师兄、师姐们身上散出的血气……柳观春麻木地等待着死期到来。

    这是一场专程演绎给柳观春看的地狱表演。

    她是最后的幸存者,在她接受罪业天罚之前,她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好友尽数死在邪神手上。

    她所珍爱的人、所期盼的事、所展望的未来,全部化为灰烬,她守护不了任何人,就连自己也会沦为黑太岁的玩物。

    成千上万条黑蛇触手,缠上她的亲朋好友。

    一条条粗壮的触足,不容置喙地勒住苏无言的脖颈、黎九章的腕骨、朱燕的脚踝……

    因她之故,所有人都要忍受邪物的欺辱与凌迟,会被黑太岁五马分尸,无一幸免……

    黑太岁怜悯地望向柳观春,它同她说了第一句话。

    “柳观春,这就是你不主动投食的代价。”

    柳观春疲乏地睁开眼。

    她看着远处黑太岁肆无忌惮地进食,她看着毁天灭地的一幕,绝望地想:人……果然不是神的对手-

    鬼阵之中,迷雾散开。

    魔音悠长,伴随着木鱼以及诵经声,由远及近,娓娓传来,竟有种诡谲的庄严之感。

    分明是穷凶极恶的邪魔,却执意伪装成悲天悯人的神明。以假乱真,何其可笑。

    金光璀璨的法阵之中,一名红袍男子闭目沉眠。

    他的身影伟岸,背影清癯,双腿盘坐,白皙匀称的指骨虚虚拢在膝头。

    还有一线黏腻的血液,顺着他的玉琢指缝,一滴滴往下流淌。

    滴答、滴答。

    白里搀红,予人一种触目惊心的惊艳感。

    此人正是江暮雪。

    他被困在化神阵的最中央,数不清的凶煞修为,争先恐后涌向江暮雪。

    无数沾染了血气的修为,钻进江暮雪的丹田。他继承了这些灵力,亦承担了这份沉甸甸的杀业。

    修为突飞猛进。

    元婴境二阶。

    元婴境三阶。

    元婴境四阶……

    江暮雪的修为境界飞速暴涨,化神的雷霆劫云由远及近,闷雷滚滚,响彻天际,意图诛杀这名不神不鬼的渡劫剑君……

    江暮雪犹如置身火海,他体内的冰雪寒流尽数被业火焚烧。天罚刀剑敲骨剥髓,毫不留情地凌迟他身上每一片骨血,令他五内俱裂,痛不欲生。

    江暮雪一贯擅忍,可此刻,他也忍不住口喷鲜血,指骨痛到蜷缩。

    眉心一粒朱砂红光大盛,前世的剑尊剑印已然钻出观音痣,涅槃重生,他快化神了。

    黑太岁蠕动身体,兴奋打颤。

    泥泞的黑雾中,缓步走来一名鹤骨松姿的老者。

    他明明身穿修士道袍,可一双**老眼却已然被黑雾覆盖,眼白遮掩,竟已化鬼。

    来的人,竟是唐玄风啊。

    唐玄风看着衣袍被鲜血染红的江暮雪,心中快慰。

    “徒儿,好久不见。”

    江暮雪陷入混沌之中,他无法压制那些修为钻进他的灵域,他被鬼气污染,迟迟无法醒转,如今听到唐玄风的召唤,方才疲乏睁开眼。

    听到那句“徒儿”,江暮雪倒也没有诧异。

    冰清玉润的剑君扬唇一笑,淡然道:“此局,你谋划了很久。”

    “是啊。”唐玄风原以为自己能看到江暮雪跪地求饶的样子,原以为能看到他颓丧无措的惨状,可这位天赋异禀的徒弟,无论到何时都这般从容淡定,真令人感到不甘。

    “你不想知道,我都做了什么吗?”

    江暮雪抬眸,目光清明:“愿闻其详。”

    唐玄风温柔地抚摸黑太岁,他笑道:“前世,你为了救下魂飞魄散的柳观春,不惜与天道交易,提出以命换命。用你的飞升仙骨,换柳观春灭魄命格。”

    “你将时间调转回柳观春尚有魂魄在体的时候,你以为如此就不算灭世,就能弥补所有杀业,可天道公允,不允你如此儿戏玩弄。”

    “在你转世重生的时刻,天道也予我一条天谕——它命我在你飞升之时,进入柳观春体内,夺舍柳观春的仙躯。如此一来,我就能继承你的仙骨机缘,飞升为人神。”

    “要同时掌控飞升与换命的时机,实在太难。因此,我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那便是饲养可以储藏修为的太岁神。”

    “黑太岁没有神智,能够为我所用,只要它困住柳观春,并且将你束缚,便能将修为源源不断地灌入你的体内,迫你飞升,如此一来,我再趁机夺舍柳观春的躯壳,将魂魄寄宿其中,便能成功渡劫成神。”

    江暮雪细思片刻,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得不说,唐玄风的计策确实有效,江暮雪无力抵抗邪祟之神,就连破妄神技也受其克制。

    如今,江暮雪已是元婴境五阶,就差临门一脚,便能飞升。

    “原来如此……”江暮雪平静接受这个真相,他并没有什么崩溃的情绪。

    唐玄风看着无喜无悲的江暮雪,平心而论,他知道江暮雪比自己更有神相。

    唐玄风想到两世都得天独厚的江暮雪,心中隐隐生出不甘。

    他虽也是高境界的修士,但他看到被天道疼爱的天才是如何不费吹灰之力修行,他亦会心生嫉妒,恨不能取而代之。

    幸好,终于有一世,天道站在他这边。

    唐玄风的大业将成,他能摆脱这一具肉躯,超脱世外,永远不受人境之苦……

    唐玄风看着江暮雪淡定自若的样子,心中莫名横生阴戾,他忍不住问:“你要死了,你的道侣也快死了,你为何不惧不怕,亦不跪地求饶?”

    这话问得太过尖刻蹊跷,可江暮雪没有被他激怒,仍是弯唇一笑。

    江暮雪道:“因为,你同我一样,都会死在今日。”

    “狂妄小儿!”

    唐玄风以为他是负隅顽抗,故意出言讽刺,可当他迎上江暮雪那双冰寒凤目,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江暮雪怎么、怎么一直凝视他的身后?

    唐玄风忽然头皮发炸,浑身冷汗直冒。

    他猜到一种可能,但很快,他又否定自己心中生出的毛骨悚然的念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会被邪祟当成棋子,黑太岁只是储藏修为的容器……

    可江暮雪清正的目光,仍引诱唐玄风回头去看。

    唐玄风强忍住浑身的战栗,他缓慢地回头。

    “哈——!”

    诡谲的笑声炸开,响在唐玄风的耳侧。

    他的身后,黑太岁瞬移逼近,身躯拔地倚天,傲然屹立。

    黑色的软肉,鼓出一颗颗气泡。

    从下到上,犹如黑龙盘珠,裂开缝隙。

    黑漆漆的眼珠,纤长的眼睫,这是代表邪物开智的慧眼。

    成千上万双独属于黑太岁的眼睛,盯向唐玄风。

    不可名状、不可抵御的恐怖,瞬间席卷唐玄风全身!

    唐玄风惊骇发现,黑太岁不知何时起,竟生出了那么多双妖冶的眼睛!

    黑太岁成精了!

    “怎、怎么可能?你不过一团神力,我是你的主人,你该为我驱使……”

    唐玄风连连后退,可没等他逃到江暮雪身后,那一片黑雾已经蔓延而来,将唐玄风连皮带骨,拆吃入腹,吞噬腹中。

    咔嚓咔嚓,全是黑太岁嚼肉吞骨的声音,唐玄风连惨叫都发不出,这一次,他真正与黑太岁融为一体。

    鲜血流泻一地。

    江暮雪目光沉静地看着这一幕。

    即便唐玄风死去,他仍不觉快慰,他无挂无碍,亦无情无欲,这是飞升为神的神灵本性,他已经脱胎换骨,抛弃凡心,他不存悲悯。

    只待渡劫化神的天雷降下,江暮雪便要承载灭魄命运,从此世消失……

    时间还早,黑太岁身为至高无上的胜者赢家,它忽然有心思同江暮雪说说话了。

    “你是何时

    发现我开了智?”

    江暮雪:“在你围剿禹州时,我便知你并非寻常邪祟。”

    “邪祟这个名字不好听。我本就是神明,自该飞升上界。天道压制我,将我困于此世,我等待万年,总算等到你这样身负飞升命格的凡人。你我也算是有缘,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利用柳观春那具肉身,带着她的骨血登天……”

    江暮雪没有回答,他只是仰头,望向惊雷滚滚的天穹。

    粗壮如蛟龙的雷电在云层中翻滚,隐隐炸开,雷声轰鸣。

    他身受重伤,未必能承得住如此杀气盎然的一击。

    但黑太岁不在乎,江暮雪是死是活,与它无关,它只要留下江暮雪一口气在就好了。

    “哈哈,你快飞升了。”

    黑太岁将修为渡来,继续滋补被化神阵束缚的江暮雪。

    江暮雪承受着无边痛苦,他能感受到涅槃化神的痛楚,身上每一寸肌骨都被利刃破开,剥去陈肉,塑上新骨。

    他已经不是人了,他成了一团任人磋磨的烂肉,他忍受这些无妄之灾,灭顶之痛。

    江暮雪神识昏昏,但他不能陷入沉眠。

    他若是死了,柳观春该怎么办?

    他不能给师妹……留下任何隐患。

    “轰隆——!”

    第一道渡劫天雷轰下,电光照得化神阵一片雪亮。

    雷鞭以雷霆万钧之势,抽在江暮雪的剑脊神髓之上,抽离他的怨恨痴嗔,抽离他的贪欲私心……

    在那一瞬间,江暮雪为人的私念溃散,他险些要忘记柳观春。

    他努力回想,努力记起从前的事……

    “师兄、师兄。”

    在迷魂梦阵中,柳观春怯怯喊他,一抬头,笑颜如花。

    “师兄……”

    柳观春在红罗幔帐中,惊惧地望向他,她将纤细的指骨,一点点挤进江暮雪的五指,仿佛握住他,她便不再害怕任何事。

    柳观春对他从来都是全副信赖,她对他从来满心依赖。

    她不顾生死,步入鬼阵,也只是想救下他……

    “柳观春,你不会死的……”

    江暮雪终于夺回了自己的神识。

    他的七窍流血,强忍住摧心剖肝的痛苦,召出伏雪剑。

    煌煌剑威劈开天地,径直劈向江暮雪的灵域中心。

    顷刻间,狂风流窜,血气暴涨,震天骇地的雷云,也无法阻止江暮雪的所作所为。

    “你怎么每次行事,都如此费剑啊?!”

    伏雪剑濒临刃解的苦楚,它的剑灵涣散,但还在执着地执行江暮雪的指令。

    伏雪剑痛苦不堪,可它是江暮雪的本命剑,它不能退。

    伏雪剑横下心,抵御天雷,横劈向江暮雪赖以生存的雪灵根!

    砰——!

    灵根被生生剜出一截。

    那一道缝隙裂开,修为无处扎根,迅速泄气溃散。

    元婴境五阶……

    四阶。

    三阶。

    二阶。

    ……

    江暮雪的功法尽破,修为锐减,他又回到了结婴初境。

    就此,劫云消散,化神机缘中断。

    黑太岁第一次看到这样自损神魂的情形,它瞠目结舌:“你、你都做了什么?”

    江暮雪自阵眼爬起,他踉踉跄跄两步,很快持剑站稳。

    男人抬起一双清冷眉眼,江暮雪因破功,青丝褪去,头发隐隐染霜,凝霜翻飞。

    他的气息奄奄。

    但江暮雪仍手持伏雪剑站起,即便他精疲力尽,也没有松开手中长剑。

    这是身为一名剑君的尊严。

    “如你所见,我生剖开雪灵根,阻你飞升。如此,便够我暂时停在元婴境界,先将你斩杀。”

    但此法只能运作一次,因为江暮雪已经没有再次自毁能力,他只能速战速决,在最短时间内,与黑太岁同归于尽。

    黑太岁恨得不行,但它知道,方才江暮雪一剑破天,竟将它储藏的修为也消散大半,虽然它暗藏的修为还足够江暮雪飞升第二次,只是此子阴险,难保会有后手,它决不能心慈手软了。

    黑太岁恨不得将江暮雪生吞活剥,它看着眼前看似平静实则疯狂的男人,心中生恨。

    “你、你是故意入阵?!你早知我等要窃夺柳观春仙骨,所以你故意入阵与我搏杀?!”黑太岁恍然大悟。

    江暮雪扬眉莞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爱重师妹,自是不会给她留下丝毫隐患……”

    黑太岁震惊不已。

    一时之间,就连它的庞大肉躯都静止不动。

    怎会有人,为了自己的道侣,做到这份上?

    江暮雪……是傻子吗?

    黑太岁冷静下来。

    它知道,江暮雪杀不了它。

    它能破江暮雪的破妄目力,他拿它无可奈何。

    江暮雪不过负隅顽抗,他不过一只一碾就碎的蝼蚁。

    人……绝不可能和神一争高下!

    可江暮雪并不在意黑太岁的鄙薄,他封住体内几个暗藏痛觉的经脉,信手撕开一条布带,缚上双眼。

    他知道,在交战时,他无法看清黑山全貌,既如此,只能抛弃视觉,沉浸战局。

    开战之前,江暮雪还谨记往身上施加了一道清洁术,涤荡那些阴秽血气。

    江暮雪站在狂风骤雨中,他的衣袍猎猎,衣袂翩跹。白衫胜雪,皎洁如月,广袖如莲迭荡,他又成了那名仙风道骨的剑君。

    他的青丝染银,时而乌发如瀑,时而银丝胜雪,他腕骨轻拧,手背青筋鼓动,鲜血满溢。

    男人闭目掠步,持剑杀来。

    在出剑的瞬间,他对黑太岁说。

    “你该高兴,至少,你配得上……与我一战。”

    第74章 黑山(十七)最后

    第七十四章

    柳观春陷进黑暗里。

    四周暖乎乎的,温热的水裹着她的五指,仿佛浸在母亲的羊水之中。

    柳观春回到了诞生的初期,她好似没有了四肢,变成一颗剧烈搏动的心脏,安然睡去。

    “柳观春……”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柳观春睁开眼睛,入目唯有一片黑暗,她什么都看不到。

    “师妹……”

    温润如玉的男声,似曾相识,质感冰冷。

    柳观春瑟缩一瞬,她蜷曲身体,没有前行。

    “柳观春,你不能死。”

    直到熟稔的声响再度传来,犹如惊涛拍岸,震得柳观春意识回笼,骤

    然瞪大杏眼。

    黑暗被柳观春剧烈的心跳斥退,少女的面前终于燃起了一团摇曳的星火。

    黄灿灿的暖光,笼在她的掌心,是那一缕将熄未熄的三昧真火。

    柳观春从黑水中浮起,满头大汗,她环顾四周,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残肢与脏器,尸横遍野,血肉翻飞,火光冲天。

    她没有逃过一劫,她仍受困鬼阵。

    可江暮雪呢?他被黑太岁吃掉了……

    柳观春脑袋发木,隐约记起方才的情形,她没有看到江暮雪被嚼碎的尸骨,师兄兴许还活着,他很可能还在黑山的体内,就好像唐婉之前那样受困囹圄一样。

    柳观春要去救他。

    已经没有人记得江暮雪了,没有人知他落难……

    要是连柳观春都忘记了,江暮雪就真的死了啊。

    柳观春鼻尖发酸。

    她想到每次练剑,江暮雪总在一旁守护,如有磕碰,他都会及时召出剑茧帮她抵御;

    她想到每次猎妖练级,如有不敌,江暮雪都会从天而降,一剑帮她荡平险阻;

    她想到入夜昏睡,即便只是肩头瑟缩一瞬,江暮雪亦会脱下外衫,披覆于她的肩头……师兄对于冷热并不敏感,他的五感近神,体温冰寒,鲜少会有那些凡人的细腻情绪,但他为了离柳观春更近,他努力模仿、学习那些肉眼凡胎的反应。

    神明为她堕落,沦为庸常凡人。

    是她把江暮雪拽下神坛,她应该负责……

    她不能,每一次都把江暮雪丢下。

    即便江暮雪是神,他也是用这具凡人之躯苦修上去的神。

    他和柳观春没什么两样,他也会生病,也会疼……

    可柳观春无法共感江暮雪,她不知道师兄现在有多疼。

    远处黑山肉壁蠕动不休,碾压天地万物如凌迟刍狗,修士累到无法惨叫,凡人绝望到闭口不言,天地一片万籁俱寂。

    柳观春抹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她想起自己眉心仍留有一丝孟瀚舟种下的术法。

    那是元婴期高阶大能赠予的神识。

    她可以借助孟瀚舟的神威,重新连接灵域,召出竹骨剑!

    柳观春咬开手指,将鲜红热烈的血液,涂抹眉心,指骨翻飞,迅速绘出红光辉煌的越阶血咒……

    与此同时,柳观春的意识迅疾沉入髓海,动作疾如雷电,飞速撞向她的灵域!

    砰!

    这一撞,带着柳观春玉石俱焚的决心,逼出她暗藏灵池的浩然灵力。

    轰隆!

    灵流爆开,柳观春喉头鲜血喷出。

    柳观春竟误打误撞,撕裂了那层禁锢灵域的冰壳。

    就此,孟瀚舟的神识如同枯木逢春,自柳观春的灵台抽丝攀藤而出,师尊那一缕神识生出细密灵脉。

    那些高阶神识自柳观春的灵台涌出,化为熊熊业火,焚毁束缚她手脚的黑肉触足。

    啵的一声,黑影被炽盛的烈焰烫到,着急忙慌地裂开大口子,将柳观春从黏糊的肉茧中吐出。

    柳观春总算脱离了黑肉的禁锢。

    她自高空坠落,料峭罡风自她颊边轻擦而过,柳观春在空中翻了十几个跟头,自在得好似一只小鸟。

    她还在不住下坠,越落越快,心脏失重,几欲钻出喉咙……

    柳观春浑身疲乏,但她不能睡去。她不能认命,不能死在这里。

    柳观春强撑起身,她望着硝烟弥漫的战场,拼死爆开一声凛冽呼喊。

    “剑来——!”

    来啊。

    竹骨剑,快来帮我!

    我不能死在这里,求你,帮帮我!

    竹骨剑隐约听到响动,那些黯淡的剑光不住震颤。

    它感受到了主人的呼喊。

    即便与主人的灵域连接若有似无,它仍从黑肉泥潭中翻涌而出。

    一道磅礴寒光涌现,竹影昳丽,光剑腾空飞起。

    柳观春的脚下不再虚悬,竹骨剑凌空飞来,稳稳接住了她。

    柳观春含着的眼泪如簇跌出,簌簌落下,女孩蹲下身子,温柔地抚摸竹骨剑。

    “即便你不会说话,你不能传出剑吟,你依旧是我最喜欢的本命剑。”

    闻言,竹骨剑的剑气如虹,战意浓烈,它陪着柳观春直袭上天,冲向束缚道宗弟子的黑山肉壁。

    柳观春从藏宝珠里掏出一堆法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反正就逐个抛出去,无头苍蝇似的碰运气,乱炸乱撞。

    黑肉触足很快发现柳观春破茧而出,又分化出攻势密集的长足来绞杀她……

    柳观春不敌阴邪,她再次被触手摔翻在地。

    柳观春如同流星坠地,砸出巨响。

    少女白嫩的下巴磕到地面,划开长长的血痕,皮肉翻起,胸腔亦是受到剧烈撞击,肋骨不知断了几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缠痛,令她只能手足僵硬地倒地。

    柳观春疼得直冒冷汗,她平躺在地,手中仍旧紧握那把江暮雪送的竹骨剑……

    即便强大的绝望如山倾颓,她也不会弃剑逃跑。

    这是身为剑君的尊严,是江暮雪教会她的道理。

    “对不起,师兄,我还是没能救下你……”

    柳观春茫然地仰望天穹,鬼阵里的夜空漆黑,黑到令人绝望。

    可就在柳观春要再度陷入沉眠的时刻,她听到一丝弱小细微的碎响。

    咔嚓咔嚓……

    柳观春瞪大双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看到苍茫夜幕裂开了松花纹样的缝隙,天幕剥皮一般簌簌落雪,鬼阵结界开始有了破绽。

    轰——!

    惊天动地的业火涌进夜幕,漆黑的天穹,猝不及防被凿开一个大洞。

    熹微的霞光涌入,如佛光普度,枯骨生花,那些暖乎乎的日光,照在柳观春遍体鳞伤的娇小身躯,让她涌出久违的安心。

    “观春!愣着做什么?!快起开,没看到阴虫杀来了啊?”

    从缝隙里探进头的人,竟是白眉白须的孟瀚舟!

    柳观春流泪不止,呆呆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鬼阵裂缝,被道宗长老们的法器破开,越来越多的宗派前辈钻进鬼阵,从高空一跃而下。

    虽然鬼阵仍在愈合,邪祟仍旧步步紧逼。

    但好在柳观春脱险,她活下来了。

    被孟瀚舟拉起来的时刻,柳观春还是忍不住大哭出声:“师父!!我差点就死了!!徒儿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她像一个小孩子,一直掉眼泪。

    “哭什么?为师不是来了么?啧,唐玄风这个疯子,竟搞出这样的阵仗……”孟瀚舟拍了拍小娃娃的肩膀,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尸山血海,心中沉闷。

    柳观春抽抽噎噎:“师父,仙宗鬼阵牢不可破,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先前那么多元婴境的大能联手都无法破开鬼阵,单凭孟瀚舟几人联手,恐怕不可能破开邪阵的。

    孟瀚舟叹气:“兴许有什么大能陨落,镇压了鬼阵邪魔一时,让我等有可乘之机,能寻到入阵的破绽……”

    柳观春脑袋嗡鸣,她慌张地说:“是师兄,一定是师兄……只有他有这样的能耐。”

    柳观春大喜过望,江暮雪很可能没死!

    “死丫头,你要上哪儿去?!你当黑肉阴虫吃素吃素的不成?为师还未必能打得过呢!回来!你给我回来!”

    柳观春置若罔闻,她抄起竹骨剑,不顾孟瀚舟阻拦,一意孤行离去。

    “师父,我要去找江师兄,我要去救他!”

    柳观春鼻尖一酸,眼泪滚落,“师兄为了博得一线生机,他一定很难。我不能、不能把师兄一个人丢在那里……”

    柳观春没有忘记,江暮雪的破妄神技对于黑太岁无效,他御敌一定十分艰辛,她不能赌他的克敌运气……

    江暮雪也是人,他也会感到绝望。

    柳观春不能舍下师兄。

    她要去帮江暮雪!

    孟瀚舟没能拦住柳观春,他要拼死救回那些道宗弟子,自是顾不上二徒弟发疯。

    拦在柳观春面前的人,是苏无言。

    苏无言好不容易摆脱了缠人的黑肉阴虫,他吞噬不了邪神,方才强行销毁了几团黑肉,如今元气大伤,还没休养好,连妖气都重塑得缓慢。

    “柳师姐,你别去!”

    “让开!”柳观春不想对小猫动粗,但她亦不会停下脚步,即便苏无言来拦也不行!

    柳观春仍旧记得当初的梦魇。

    她记得梦境里,江暮雪被黑山裹缠,他被困进肉壁,几乎没有呼吸。

    江暮雪那么傻,他一向隐忍,连呼救都不会。

    江暮雪缄默至此,但他也会希望有人来救他……

    柳观春拔剑出鞘,她紧咬牙关,把凛冽剑锋迎向苏无言。

    “无盐,你要吃罐头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拦过你!”

    柳观春说的是租房里的事,苏无言自然知晓,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他惊愕不已,好久才回过神:“你……你全都知道?”

    知道我是无盐,知道我是你养的猫。

    柳观春吸吸鼻子,笑了一声:“自家养的小猫,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啊?”

    苏无言心中既温暖又难受,他低下头,第一次连猫耳朵都下垂。

    “江、江暮雪不希望你去找他……柳观春,他希望你平安,这是他的愿望。”

    闻言,柳观春心里也明白个七七八八。

    江暮雪和苏无言事先通过气儿,他们很可能前世就相熟,甚至连今生,三人一起来到道宗,很可能也不是一个巧合!

    柳观春:“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们是不是前世就认识?在我死后,是不是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我不喜欢受骗,无盐,如果你不想被弃养的话,你最好老实告诉我……我最恨人欺瞒!”

    少女的杏眸泛红,她固执地凝视苏无言,盼着他给一个答案。

    柳观春一点都不好骗,莫说江暮雪,就连苏无言也拿她全无办法。

    昳丽的少年郎抓了抓黑色猫耳,烦闷地说:“如

    我没猜错的话,这个鬼阵,应该就是化神阵。唐玄风意图将黑太岁作为积攒修为的容器,他任邪神吞噬凡人精血与修士修为,也好在阵眼之中,将修为渡给江暮雪,逼他飞升半神剑尊境,强行养出他的仙骨。”

    柳观春呆呆看他:“什么意思?”

    柳观春心脏怦怦跳,像是猜到了原因,她咬牙问:“无盐,告诉我!什么意思?!为什么非要逼江暮雪飞升?!养出仙骨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黑太岁会三番两次觊觎我的血肉?!苏无言,你告诉我!”

    苏无言破罐破摔:“因为你前世魂飞魄散了!江暮雪无法帮你塑魂,只能与你换命!他和天道做了交易,他飞升剑尊这日,便是与你换命之时。”

    “你得他的仙骨飞升,离开异世,找到回家的路,而他承接你的灭魄之命,在此界魂飞魄散……”

    “柳观春,你不要去找他了!他不希望你知道此事!”

    柳观春被苏无言这番话袭中心脏,她震惊到无以复加。

    电光石火间,昔日所有端倪都连成了一线。

    柳观春终于知道江暮雪在想什么。

    难怪天道派来的小玉,一心想要助柳观春飞升,找寻回家的路;

    难怪江暮雪会自小将柳观春带在身边;

    难怪江暮雪总是在她遇险时,反复确认她的呼吸与脉搏;

    难怪江暮雪会压制雪灵根的天赋,宁愿待在外门也要陪伴她左右;

    难怪柳观春一旦有个闪失,江暮雪就会失控,就会露出那样难过的神情……

    他很害怕啊。

    江暮雪明知自己步的是死局,明知自己时日无多,但他仍想让柳观春得到一个圆满。

    原来,即便他们重生,他们也无法真正厮守终生。

    原来,柳观春的重生,代表了江暮雪的死期。

    原来,江暮雪盼着柳观春长大,是为了真正离开她。

    原来,江暮雪很想她,却不能留下她……-

    化神阵中。

    阴风阵阵,鬼哭狼嚎。

    天地凝成漆黑一线,不分昼夜。

    遍地都是枯骨残骸,尸山血海。

    方才伏雪剑轰出的浩渺剑气,荡平了一波波杀气腾腾的黑肉阴虫,空气中除却漂浮不定的星火灰烬,还有焦黑的鬼怪阴魂。

    那些烟尘在空气中飞舞,萦绕着鬼阵最中央的白袍剑君。

    四面八方都蛰伏着蠢蠢欲动的妖邪,可它们畏惧江暮雪身上散出的凛冽剑光,不敢贸贸然靠近。

    一时间,分不清谁才是恶鬼魔王。

    江暮雪身处鬼阵,方圆百里,皆为无人之境,他无所顾忌,就连下手都变得狠厉残忍,毫不留情。

    与其说他是屠龙修士,倒不如说他是玉面修罗。

    凡是他所闻之声,尽受他所持之刃。

    黑太岁不甘心如此僵持战局……它必须尽快吞噬江暮雪,逼它飞升,开启换命仙缘。

    它要夺舍柳观春的身体,借她飞升上界,离开此世。

    黑太岁分化出无数张牙舞爪的黑肉分身,再度袭向江暮雪。

    成千上万条不可名状的邪祟阴虫,听到黑山感召,气势磅礴,腾空而起。

    它们杀气腾腾地扑来,密密麻麻一片,犹如万千黑色洪流,挟带雷霆之势,直袭向江暮雪。

    黑肉阴虫共享一个意识,那便是:吞噬江暮雪,活吃了他!

    妖邪蠢蠢欲动,意图将江暮雪淹没,将他藏进腹中!

    黑太岁还有残余修为,即便江暮雪自毁灵根又如何?它还能渡他,还能孕化他,它还能造神……

    江暮雪,来啊。

    黑太岁一定要攀升上界,它要成为登天的邪神!

    阴气大盛,黑太岁的身形又暴涨数丈!

    江暮雪眉峰微拧,即便丧失视觉,他仍能听到黑太岁行进之声。

    男人不敢掉以轻心,他手中结印,布下毁天灭地的杀阵。

    凛冽罡风灌来,吹起他翻飞不休的衣袍,江暮雪的面容冷峻,脸上没有一丝畏惧,他习惯如此身陷险境。

    男人借助伏雪剑,纵身跃起,风行电击地出招,避开黑肉触手的致命一击!

    腥臭鬼气擦耳而过,江暮雪似有所感,知道了它真正的位置。

    江暮雪以退为进,趁着下坠的间隙,迅速拧腕,隔空轰出声势浩大的一剑。

    哗啦——!

    锐利无比的剑势,劈头盖脸袭向黑太岁!

    邪祟不敌他的剑意,竟被江暮雪的一袭轰得节节败退。

    黑山的触手断裂,落到地皮,黑色血肉仿佛受到业火炙烤,很快凄厉地惨叫,蜷曲成一团,转眼间化为刺鼻的青烟。

    不过是避开黑太岁一记小小杀招,江暮雪并没有因此喜形于色,亦不敢轻敌。

    特别是他方才为了毁阵,生挖出肺腑灵根,中止飞升仙缘,逼自己退回元婴境界。

    如今江暮雪本就身负重伤,强弩之末,面对强悍劲敌,进退攻守皆有章程,万不能轻敌,行差踏错半步。

    只是,比起杀人尚且游刃有余的黑太岁,江暮雪自是更加不妙。

    因方才的激烈缠斗,他的腰腹伤口裂开,血染白衫,白衣上像是绣了无数红梅,越来越多的鲜血顺着他的狰狞疤痕,泊泊涌出……满地都是淋漓水声。

    而这些细微骚动,会影响江暮雪听声判位的准确性。

    让他无法精准诛杀妖邪。

    雪灵根醇香的精血,也会令邪神疯狂,战意更甚以往。

    黑太岁开了神智,仅从江暮雪的一瞬拧眉间,它便发现江暮雪的弱点……只要足够安静,或是足够吵闹,就能避开江暮雪的耳朵!

    江暮雪的眼睛拥有破妄神技,无法像凡人的凡眼一样,能够看清鬼魅世界,承受黑太岁带来的无尽恐惧。

    此为优点,也是弱势。

    江暮雪看不到黑山,看不到黑太岁,那他便不能及时御敌。

    他躲闪不及,便要承受那些撕咬、冲撞、推搡……他陷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鬼阵,他被遗弃此处,没有人会记得他的牺牲。

    江暮雪是绝望的人。

    他没有了眼睛。

    如今只要让江暮雪再失去耳朵……

    一个又瞎又聋的修士,岂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黑千岁兴奋地颤抖,整个阴湿鬼阵里充斥着黑肉阴虫尖利狂暴的絮语。

    “江暮雪、江暮雪,何必战斗?”

    “江暮雪,加入我们,你就是我,我们合为一体……”

    “江暮雪、江暮雪,天道不公,让我们一起成神啊……”

    “江暮雪,让我们吞噬你吧,你的神智强大,你可以在我们的身体里掌控我等,来啊,试试看啊,这样才是清除黑太岁的最好办法……”

    那些骚动越来越大,竟似抽枝生叶,生藤结蔓,越长越多,它们如魑魅魍魉一般,绕着江暮雪舞蹈,群魔乱舞,尖锐嗡鸣。

    鬼语几乎无孔不入,充盈江暮雪的耳鼓,企图混淆他的试听。

    江暮雪头疼欲裂。

    江暮雪猜得不错,果然,黑太岁想对付他,连此等阴招都使出来。

    江暮雪的瞳孔被魔气侵染,变黑变深,但他不退。

    他咬破舌尖,任由浓郁酸涩的血气充盈口腔,心中默念祛除邪魔的静心咒术,涤荡邪祟!

    诸神无量,境由心生,灵台澄澈,无尘无垢。

    入道后,屡次遇到恐怖

    之事,他皆是如此安抚自己。

    会有神明降世,会有前辈为他清扫迷障,他不是孤身一人,有那么多在修仙道路中砥砺前行的先驱……可每个人都有独属自己的业障要破。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世上无人能渡己。

    鬼阵里忽然滚过一道雪亮电光,雷龙在上方爆鸣,隐隐有裂空之势。

    江暮雪听着雷鸣,心中茫然。

    但他也知道,他选择在此地与黑太岁负隅顽抗,他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会来救他,他亦不希望有人来。

    可是……

    江暮雪心生异样,他的道心涣散,险些要控不住身边剑阵,可偏偏黑太岁还要再说。

    “江暮雪,你这样保护柳观春,她也不会记得你啊……”

    这句话,令江暮雪骤然睁眼,但他的双目被布带蒙住,旁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唯有黑太岁能感知江暮雪心中动摇。

    它环绕着江暮雪,看他愕然不语,口器又是两声狂妄的奸笑。

    “哈哈哈哈,怎会有你这样的蠢人,喜欢又不得到,爱慕又要失去,为她牺牲又不想她记得你。”

    江暮雪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口喷鲜血,胸腔震颤,难耐的痛感袭向他的心头,催出他的汗水。

    冷汗淌过男人丰润的眉骨,顺着他的白净下颌滑落。

    江暮雪的薄唇颤抖,就地打坐调息,男人并指捻决,再度打下一个稳固心神的法印,控制剑阵,不让其崩塌。

    可黑太岁却发现了江暮雪的弱点,他居然只在意柳观春的事,当真是痴情种子……

    黑太岁没有人类的情感,它无法理解为何要为了一个女子做到这种地步,甚至放弃飞升仙缘。

    邪祟继续迷惑江暮雪,它问:“是你自己给她设下的忘心咒,是你亲手在她臂上绘咒。在你身死之后,她亦会将你遗忘……既是如此,你为何还要难过?为何还要因她道心不稳?”

    江暮雪垂眸无言。

    黑太岁果真深谙人心,它能窥天地事,它早知江暮雪为柳观春绘下的,并非单纯的同心咒,而是更高阶的忘心共感咒。

    如此,他不但能感知柳观春的痛感,还能为她匀伤,甚至在他身死消亡后,咒契会吞噬柳观春的记忆,让她完完全全忘记江暮雪。

    如此一来,修仙世界于柳观春来说,便只是一个记不得画面的噩梦,她睡醒了,回到现实了,她会忘记有关他的一切。

    江暮雪死了,留下的人不会痛苦,这是他赠予她的礼物。

    黑太岁仍然不懂。

    它困惑地问:“倘若真如你计划的那样,你与她换命,消亡此世。”

    “她能够借助你的仙骨开启天隙,回到她的世界,再因你之死触发臂上的忘心咒,忘记关于你的所有事。”

    “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进行,你为何又要难过?为何又要迷茫?为何又要恐惧?”

    “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又要成全?”

    黑太岁可以说,江暮雪一定是它见过的最复杂的人。

    他没有贪念、邪欲,几乎没有弱点,无坚不摧。

    可江暮雪又会为了一个脆弱的凡人,道心生隙,变得软弱。

    “女子皆薄幸,她会辜负你的仙骨,我不会啊,你把仙骨赠予我,我带你一块儿登天。我体内有你的骨血,你就是我,我不会辜负你的……”

    可没等黑太岁说完,江暮雪忽然调动灵力,他趁机凌步跃起,瞬移至一侧,腾转手中霜刃,破开扑面而来的罡风鬼气。

    他故意暴露弱点,诱黑山靠近,如今是他收网的时机。

    那一把光华流转的伏雪剑凝霜幻雪,霞光漫天。

    仙剑锋芒逼人,锐不可当,直刺进黑太岁庞大如山的肉躯!

    血浆迸溅,江暮雪满身都是腥浓的血液……他闷头压进宝剑,强忍住黑太岁涌来的声波气流,不顾七窍因邪祟威压而漫出的鲜血,强忍住那些涌上五脏的剧烈疼痛。

    于混沌的痛感间,他终于开口。

    他为邪祟解惑,回答黑太岁的问题。

    他说——

    “因为,人都存有私心。”

    “我是人,并非神。”

    他以神躯生情,他为柳观春坠下高台。

    他不爱世人,他只爱柳观春。

    世间,没人有资格伤害柳观春,便是江暮雪自己也不可以。

    前世,江暮雪做过那个留下的人,上天入地也寻不到一个人的滋味,太苦了。

    他不希望柳观春也来尝。

    今生,江暮雪仍是控制不住本心,他仍想拥有柳观春,既如此,就让他最后卑劣一回。

    他在亲近柳观春的同时,也为她绘下了忘心咒。

    在江暮雪接受灭魄命运的时刻,柳观春会带着他的仙骨遁出此世。

    江暮雪身死,忘心咒开启。

    柳观春会永生永世忘记师兄,她会继续做回那个活泼可爱的姑娘。

    此为江暮雪的秘密,唯有他一人知晓。

    这亦是江暮雪赠予自己的……最后一场好梦。

    若非知道柳观春定会遗忘他,江暮雪又怎敢在弥留之际拥有她?

    如此已经够了,如此已经很好了。

    他拥有过柳观春,他很知足。

    江暮雪释然一笑。

    他想,原来卑劣之人,自始至终都是他啊。

    ……

    江暮雪这一剑并未直接将黑太岁歼灭,仅凭耳力,他并不能完全判断黑山方位。

    只是江暮雪素来出招猛烈无情,濒死之际爆开的致命一击,挟带迅雷烈风,势如破竹,虽没有杀灭黑太岁,却也削碎了它一半鬼身。

    黑太岁的修为溃散五成,再这样下去,便是它生擒了江暮雪,它也无法将江暮雪渡为半神剑尊境,它会与飞升仙缘失之交臂!

    黑太岁怒不可遏,劈天盖地袭下一道轰天雷鸣!

    它是地仙,亦能引动天雷神威!

    而凡修最惧天道雷霆,一记雷火威势轰进江暮雪灵台,剧烈的痛楚令他神识一空……

    江暮雪的手骨僵硬,第一次有这种令神魂都惊惧的痛感,比之前世魂飞魄散,不遑多让。

    他口喷鲜血,膝骨已经撑不住身形,萎靡跪地。

    江暮雪身为剑君,竟被妖邪打压,松开了手中本命剑……他疼到肩背发抖,连伏雪剑也握不住了。

    真是耻辱啊,江暮雪自嘲一笑。

    可是,他不能死在这里。

    若他死了,柳观春必死无疑。

    最差的情况,也得他和黑太岁同归于尽。

    纵然无法达成飞升仙缘,送柳观春回家,但至少……师妹能活。

    脑中走马灯流转不休,全是江暮雪前世的记忆。

    柳观春乖巧依偎在他的膝边,柳观春编织好看的花环戴上他的发顶,柳观春担心他夜里怕黑、明明指骨冻得冰冷,也会燃上一豆微弱的灯烛陪伴在他左右……她守着昏迷不醒的江暮雪许久,她一直陪伴他的左右。

    在这一刻,江暮雪目光温柔,他在油尽灯枯的时刻,忽然……好想柳观春。

    明知她不会来,可他好想、好想,再见她一面。

    原来,江暮雪也没自己想象的那么洒脱。

    “师兄——!”

    一声焦急的女声传来,语调迫切,声音温软。

    江暮雪不敢回头,他以为是自己幻听,他又中了黑太岁的邪术吗?

    “师兄!!你怎么伤成这样了?!江暮雪,你这个大混蛋!!”

    江暮雪的肩背僵硬,他一动不动。

    隔了一会儿,他才缓慢抽出伏雪剑,摘下缚目的布带,望向远处。

    少女身穿莲纹白裙,杏眸含泪,她梳着俏皮可爱的双环髻,腕骨上的银珠红链,被风吹得摇曳,圣洁美丽,犹如芙蕖初绽。

    柳观春来了。

    她是真实的人影,并非他脑中幻象。

    柳观春看到身受重伤的江暮雪,她心痛如刀绞。

    她的鼻腔酸涩,心脏窒闷。

    她很想逼问江暮雪,她要问他:怎么回事啊?每次我一不看好你,你就出门惹事,弄一身伤回家……师兄,你怎么这么笨啊?

    柳观春的眼眶含泪,她不顾生死,义无反顾朝江暮雪奔来。

    小小的、软软的女孩,闷头扑

    进江暮雪满是血气的怀抱,撞得他往后趔趄一步。

    滚烫的体温,令江暮雪渐渐忘却了深入骨髓的剧痛。

    在这一刻,冰雪消融,万物回春,他无惧亦无畏。

    江暮雪肩披霞光,他反手拥住柳观春。

    男人双膝跪地,结实的臂骨搂住少女的纤腰,他把她按到怀里,紧密贴合,感受她的气息、她的体温,以凉薄的唇,感受她颈上脉搏。

    江暮雪抱人的力道很大,像是想将柳观春揉进骨血之中,他需要用这种强硬疯狂的占有感,来释缓心中的恐惧。

    在这一刻,江暮雪的心中涌出一点酸涩、一点委屈,他终于肯承认,他也好想见到她。

    江暮雪抱住柳观春,与她耳鬓厮磨,终是嗓音轻柔,沙哑低喃:“柳观春……你来救我了。”

    远处有黑雾幽浮,雷电翻滚,电闪雷鸣。

    黑太岁看到那双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阴森大笑。

    “我最喜欢这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柳观春来了,你不必跑了。就在此地飞升,我渡你修为,我正好能借她的身体登天……”

    窸窸窣窣的絮语响起,所有皲裂分化的黑肉阴虫,受到母亲黑太岁的感召,争先恐后回归本体。

    雪亮的电光中,柳观春眼睁睁看着那座巍峨高山骤然拔高数丈,长成一只形似蜘蛛的八爪邪物。

    黑太岁是黏腻的、阴湿的、可怖的阴秽之神。

    它隐在跳跃的雷龙之中,占据整片夜穹,它不可名状,不可直视,不可喁喁私语……它是人心梦魇。

    如此可怖之物,却妄图挤进柳观春的身体,充盈她的腹腔,由她之身,孵化邪神……柳观春绝对不允许!

    黑太岁再度对江暮雪发动袭击。

    充盈凡人精血的黑山肉。身靠近,一股骨血恶臭扑鼻而来。

    因柳观春在这里,江暮雪不敢掉以轻心。

    他心中虽欢喜,却更怕柳观春出事。

    只是,黑太岁却感知到孟瀚舟等人在阵外的进攻,它元气大伤,不能继续与江暮雪缠斗。

    必须速战速决,必须成神登天!

    好在、好在柳观春也在这里……

    黑太岁鬼气暴涨,身形徒然变大,钢刃一般的触手迅疾刺向柳观春!

    柳观春见状,急急拔剑去避。

    没等她抽剑御敌,一具高大身躯已然笼罩住她。

    温热的鲜血飚射柳观春的面颊,她的指肚沾血,颤抖指骨,看了一眼,是江暮雪的血……

    师兄为她挡下了一击。

    柳观春撑住江暮雪的身体,她的牙关紧咬,她心口酸涩,她不喜欢这样脆弱的师兄。

    “无事,我不疼,你不要哭……”江暮雪面不改色,他徒手握住胸口插着的触足,硬生生拔出。

    他自知修士之身不容易死,因此再多伤痛,他都能忍耐。

    怎会有这种人。

    柳观春好难过。

    她不能再让江暮雪负隅顽抗,她必须帮他一把。

    柳观春心生一计,她抽出锋锐无比的竹骨剑,抵上脖颈,她作自刎状,厉声高喊:“黑太岁,你不是想要夺舍我的身体吗?你不是想要借助我的身体飞升吗?我死在这里,大家一了百了,谁都别想好!”

    江暮雪错愕不已,可没等他说出什么,柳观春已然飞身后撤。

    无数条黑肉阴虫紧追不舍,还没来得及靠近柳观春,便被凌空跃下的苏无言横刀劈断。

    然而,黑太岁的能力不容小觑,苏无言不过拦截一时,又被黑肉吞噬。

    黑太岁开始围剿柳观春,它见识过凡人的莽撞,知道柳观春为了救江暮雪,什么都做得出来。

    等到黑太岁全副精神都落到柳观春的身上时,柳观春忽然高喊:“师兄,西北方向!”

    江暮雪闻声,剑气立即盘旋而上,撕开黑太岁的围剿。

    黑太岁受伤,它爆开一声凄厉嘶吼。

    邪神显然没想到,自己还能被江暮雪袭中……是柳观春告密!这两人打配合,便有万夫莫敌之勇!不能再留着柳观春了!

    柳观春见黑太岁身上鬼气暴起,罡风席卷,心知它的确开始忌惮江暮雪。

    此招很有效。

    柳观春再次诱敌,她连滚带爬,身形疾如闪电,从旁避开鬼气洪流。

    好在还有苏无言挥刃相帮,柳观春只要专心御敌几处暗袭。

    就在黑太岁再次落下杀招的时刻,柳观春当机立断出声:“师兄,在东……!”

    然而,没等柳观春发出指示,她的口鼻犹如泥流覆没,尽数封闭……莫说开口讲话,她连呼吸都微弱,脸憋成猪肝色。

    柳观春被黑太岁抓住了……她还是没能帮到江暮雪。

    偏偏苏无言也受制于黑太岁,他竟也抽不出身来营救小丫头。

    柳观春头脑昏沉,她想了很多。

    她在想,她是不是害了江暮雪?她在想,她究竟有没有让江暮雪减少一些苦难?

    柳观春心知肚明,黑太岁难杀,江暮雪看不清黑太岁,他势必会死于非命。

    江暮雪的死局,从来怨不得她。

    只是柳观春贪心,她想让师兄好好活着罢了。

    只要师兄能活下来……

    柳观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其实还有最后一计。

    为今之计,唯有、唯有自毁……

    若是她死了,江暮雪无所顾忌,他就能能逃出生天。

    她实在拖累江暮雪太多,她害了他两辈子……

    她连一句真诚的对不起都没和江暮雪说过。

    她好后悔。

    柳观春的口鼻窒闷,她的手脚无力,但她没有松开那把竹骨剑。

    柳观春以心念召剑,用尖利的剑尖对准自己的胸口。

    她要救江暮雪,不惜一切代价!

    ……

    柳观春的呼吸微弱,江暮雪能看到她憋青了的小脸。

    他想救她,可黑太岁阻挠他的前行。

    江暮雪看不清黑太岁,他数次奋力挥舞刀刃,企图破开黑太岁牢不可破的防守。

    他想让柳观春等一等,可她手中竹骨剑已经小心刺向胸口……

    “柳观春!!”

    求你等一等,求你不要如前世那般绝望……

    江暮雪想到前世的师妹,想到她遍体鳞伤却仍要对他笑的模样……江暮雪知道,他没有办法了。

    若他这双眼睛不再孕育破妄目力,若他生的只是一双凡目……

    江暮雪福至心灵,如梦初醒。

    他忽然横刀在前,腕骨奋力一剜。

    “呲”的一声。

    伏雪剑划过男人的凤目,鲜血满溢,江暮雪的神技破开,破妄目力泯灭,妖邪万象消散。

    江暮雪瞎了一双神目,但他能够凭借模糊的凡人目力,看清黑太岁了。

    江暮雪没有迟疑,他顾不上钻心刺骨的疼痛。

    男人屹立于飞雪间,手中剑光大盛。

    剑君的衣袍飞扬,猎猎作响。他朝着邪祟聚集的方位,骤然轰出一道冲云破雾的剑招。

    此招凝聚江暮雪毕生所学,威势极强,犹如洪流灌顶,喷薄而出!

    因江暮雪舍下与生俱来的神技,竟让他无师自通研习出抵御妖邪的神火!

    天地神火尽数融于此招之中,涤荡六界妖邪!

    鬼阵不敌浩荡火光,阵眼坍塌,邪祟尽焚,黑太岁无力支撑肉躯,竟开始缓慢消散……

    “不、不可能,为何你并非神躯,也能召出神火?我才是神,我才是神!”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无论黑太岁如何呐喊,它仍旧无法聚集阴气……这只毁天灭地的大魔,此刻付之一炬,终于化为齑粉,消弭于天地间。

    柳观春逃出生天,她摔倒在地。

    膝骨酸痛,但她顾不上揉腿。

    她亲眼看到江暮雪取剑毁目,她看到师兄为了救她,一双凤眸蒙上灰翳,眼尾蜿蜒零星血痕……

    “江暮雪!”

    柳观春又惊又怕,她奔向江暮雪,扑进他的怀里。

    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江暮雪,手臂不住颤抖。

    小姑娘的心里泛起细密的酸楚,她牢牢抱住江暮雪,她好难过。

    柳观春没能忍住,她终是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江暮雪,你这个疯子!”

    柳观春越哭越大声。

    哭到最后,她又忍不住去摸他的眼睛,眼眶发红地问:“

    师兄,你是不是好疼?”

    江暮雪摇摇头,他没有回答。

    男人只是单膝跪地,将少女拥得更紧。

    江暮雪紧紧抱住柳观春,他感受这点劫后余生带来的喜悦,他感受她的心跳与脉搏,他真切知道柳观春仍活着,他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柳观春,你还活着。”

    他紧紧抱着她,许久没有放开。

    柳观春依偎着江暮雪,她埋在他怀里哭了很久。

    直到鬼阵破开,那些被拦在阵外的修士们都看到了幸存的三人。

    仙山内部,煞气消失。天地间云蒸霞蔚,阳光万丈,空中飞出无数只诡谲的纸鹤。

    一只只纸鹤,如同结香树落下花籽,随风翩跹起舞,落到众人的掌心。

    信鹤点开,是唐玄风死前设下的最后一局。

    他为所有修士都送了一封信。

    信上写着:待江暮雪登上剑尊境界之日,便是柳观春获得飞升仙骨之时。只要夺舍柳观春的肉躯,便能获得仙缘化神……尔等真的能抵抗登天的诱惑吗?

    柳观春紧紧抱住江暮雪,她冷静地看着字条上的字句,心中一片凄怆。

    她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得很远。

    柳观春忽然想笑,她鼻腔发酸,为江暮雪感到委屈。

    因柳观春知道……即便江暮雪救世,世人对他还是有所觊觎。

    他们会感激一日、一月、一年,终有一日,他们又会生出和唐玄风相近的贪婪之心。

    即便道宗容他们躲避一时,可柳观春和江暮雪定也不愿拖累师父与同门弟子,她和江暮雪注定四处流亡,无家可归。

    他们最后的退路,终被唐玄风斩断。

    从今日起,柳观春和师兄,便再没有容身之所了。

    第75章 回家(一)他来娶她。

    第七十五章

    柳观春和江暮雪还是没有回到道宗。

    他们打算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平静度过余下的日子。

    苏无言本想跟来,后来又觉得人家二人世界,他非要凑过去做什么,有点碍眼吧……而且江狗这次办事地道,苏无言打算给他一点好处。于是苏无言决定,还是等江暮雪快死的时候,再来找两人。

    江暮雪丧失神目,他无法压制体内修为,天地灵气钟情于他的雪灵根凡躯,源源不断涌进江暮雪的丹田,助他攀升境界。

    对于其余修士来说,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可对于江暮雪来说,修炼境界突飞猛进,实乃一道催命符。

    孟瀚舟不过看了一眼便摇头叹气:“这小子,最多一年时间……”

    他的话没有说尽,但柳观春明白,至多一年,江暮雪就会飞升渡劫,仙骨换命机缘会再次开启。

    在此期间,江暮雪要保护好柳观春,防止那些蠢蠢欲动的修士趁虚而入。

    他们只能隐居躲藏,毕竟飞升机缘太过诱人,世间修士无不虎视眈眈,便是道宗倾尽举宗力量都未必能护好柳观春。

    最好的情况唯有二人避世隐居,不要被人找到。

    待江暮雪成功换骨替命,让他将所有仙缘尽数赠予柳观春,如此就能保证柳观春安然无恙……

    于江暮雪而言,顺利赴死都成了一种奢望。

    柳观春心中一片茫然。

    师兄只能活一年了。

    柳观春:“师兄,有没有办法见天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你得活下去。”

    江暮雪:“来不及……前世因我是人神之躯,方能感应天道。”

    柳观春绝望地低头。

    江暮雪捧着她的脸,温声劝道:“柳观春,不必害怕,便是只有一年……也很好,我没有不喜。”

    只是,有一点遗憾,有一点不甘,亦有一点不舍。

    但比起前世,已经圆满太多。

    江暮雪很知足。

    夜里,柳观春沉入髓海,努力唤醒盘踞髓海的小玉。

    “小玉!小玉!你骗我!”

    那团名唤小玉的光球很快涌动。

    它看到柳观春,大惊失色,但很快从记忆里读取了这些天发生的事,了解来龙去脉。

    小玉语无伦次:“我、我也不知道啊。可是,至少柳观春你能回家了,你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了,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吗?”

    柳观春难过极了:“我不能用师兄的性命来换,这对他不公平。”

    “兴许是他自愿的呢?江暮雪愿意这样做,他一点都不苦……”小玉声音减弱,做贼心虚地解释。

    “别说这些了,你有没有办法见到天道,能不能求他大发慈悲?能不能帮我救救师兄?”

    柳观春苦苦哀求,她病急乱投医,只能找小玉帮忙。

    小玉为难地叹一口气:“对不起,柳观春,我见不到天道,我帮不了你。”

    顿了顿,她又说,“其实,我来引导你,并非完全出自天道的天谕,而是有人在另一个世界,一直牵挂着你。柳观春,你的外婆求我救你……”

    柳观春脑袋嗡鸣,怔忪不语。

    她的外婆已经离世很久了,但柳观春穿进此世,应该没有人去给外婆扫墓了吧?难怪她会感到寂寞。

    柳观春终于明白,为何小玉每次只在她濒死之际出现;

    为何小玉鼓励她寻到生欲都要用外婆说过的、做过的事;

    为何小玉从来不强制她进行攻略任务,放纵她为所欲为;

    原来,小玉的神魂里,藏着外婆啊。

    那么柳观春前世的苦难,外婆一定都看在眼里,老人家是不是好难过?

    柳观春向来报喜不报忧,忽然让长辈知道自己受欺,心中愧怍不安。

    但她也很感激,即便外婆早早离世,仍会用一缕残魂跨越数个世界,默默思念她,想方设法救她……

    柳观春的意识渐渐离开髓海,她慢慢睁开眼。

    她望向床侧闭目养神的江暮雪,小心爬过去,一双温热纤软的手捧起师兄的脸。

    江暮雪浓长眼睫轻颤,自从他自毁双目后,墨瞳便不再是纯黑,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翳,如同覆盖霜雪的澄澈琉璃珠。

    江暮雪近乎半盲。

    但好在他有神识感应四周的情况,并不是无法视物,至多没有从前那边敏锐,只他能看到的鬼怪也愈发多了……

    柳观春想到江暮雪曾说过,他少时怕鬼,彼时的江暮雪不过看到破妄下的鬼怪真身都会害怕,如今能直接看到狰狞鬼脸,不知他会不会受惊。

    柳观春心情沉闷,因她之故,江暮雪陷进另一个更为可怖荒诞的世界了。

    “怎么了?”江暮雪能感受到柳观春的情绪低落,忍不住出声哄她。

    柳观春弯唇一笑,奖励似的,在他唇角落吻:“就是觉得师兄好看,师兄是世间第一的大美人。”

    江暮雪一怔,很快又无奈叹气。

    他已经习惯柳观春语出惊人,时常故意调戏他了。

    柳观春笑过以后,又摸了摸江暮雪骨相棱棱的下颌,用掌心感受男人那种皮肉里暗藏的锋利。

    “师兄,我们为外婆立个衣冠冢吧?我们在外婆的坟前拜堂成亲。”

    自从离开道宗,江暮雪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虽

    与柳观春同床共枕,却再没有提过和柳观春合籍完婚。

    柳观春不知师兄在顾虑什么,但她不想江暮雪瞻前顾后,凡事都压抑心中。

    她不在意他仅剩下一年的性命,她也不在意他如今眼盲,发丝染白,与从前两异。

    在柳观春眼里,江暮雪一直很美丽圣洁,他一如从前那般白玉无瑕。

    闻言,江暮雪久久无言。

    柳观春撒娇抱怨:“师兄是不是嫌我?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江暮雪抿唇:“师妹,你明知我不是……”不是此意。

    从来只有江暮雪配不上她,柳观春很好、很好。

    柳观春凝望江暮雪,屋内烛火通明,照得江暮雪如玉面容,纤毫毕现。

    她的目光分明带着欣赏与爱慕,但江暮雪仍是闭目,偏头避开。

    他的雪睫微动,嶙峋喉结震颤,他不喜柳观春如此看他……江暮雪好似以为自己有了瑕疵,他坏了品相,他不再完美无缺。

    柳观春不喜欢江暮雪那种,暗藏心中隐忍不发的脆弱,即便他在她面前摔碎又如何?她就是好喜欢好喜欢师兄……怎样都喜欢啊。

    柳观春鼻尖发酸,眼眶生出蓬蓬热潮。

    她的舌根发酸,喉头战栗,又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强硬地来吻他。

    这一次,江暮雪没有抵抗。

    柳观春轻而易举攻占他的唇舌,师兄的唇瓣好凉,像是一块含有霜气的冰。

    她用舌尖小心舔着,细细尝着,既想满足江暮雪,又想满足她自己。

    每一寸唇纹,她都费心吮过去,但最终还是在满足自己的渴欲与私心,并非取悦江暮雪。

    只是江暮雪太顺从了。

    每到这种时候,他都尽力诱哄柳观春,迁就她。

    竭力先将她喂饱。

    江暮雪知道柳观春最喜寒气,他会无意识散出纯净寒冽的雪气,充盈整张床帐,诱得柳观春心猿意马,脑袋空空,只知索吻。

    她吻得很深,整个人趴跪于江暮雪身上,有时还要师兄用手臂将她抱高一些,好助她更深地啃咬他的下颌、喉骨……

    柳观春下意识剥开江暮雪。

    她抽拉江暮雪的窄细衣带,把薄如蝉翼的纱衣一层层解开,她的指尖沿着江暮雪那一具清癯秀美的男性身体游走,落在他匀称有力的肩胛骨上。

    江暮雪生得肤白,骨血如薄胎白瓷,却并不瘦弱。他长年累月习武练剑,肩臂肌理紧实,腰。腹也坚硬。

    只是,柳观春看着江暮雪身上或新或旧的伤疤,亲吻的力道又渐渐小下来。

    本该如玉玠明美的男人,可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因柳观春之故,江暮雪不但快要死了,还落下一身战勋。

    柳观春低下身段,她故意捻弄江暮雪嶙峋的喉结,恶意挑逗师兄,令他也有一日目光迷离。

    男人的白颈软骨,在她手下瑟缩战栗。

    江暮雪压抑住那些渴盼的喘熄,一双美丽凤眼上挑,眼尾潮红,银灰色的瞳仁睥来,竟有种近妖的艳丽。

    柳观春倏忽一惊。

    裙下微凉,不知是月事还是什么,竟不慎湿潮……

    这次来势汹汹,连江暮雪的衣袍都沾上了。

    她没放过他。

    江暮雪感受到了,不由抿唇一笑。

    柳观春脑袋更是一缩。

    男人温柔地抱过柳观春,扣住她伶仃足踝,不让她逃。

    “我帮你。”

    江暮雪乐善好施,他会帮她释缓热意。

    柳观春被男人牵引,艰难地双膝跪地,撑在榻沿。

    她的肩膀纤细瘦小,双手提起裙子的动作很僵硬,手臂也有些颤抖。

    她的身外之物都被褪去了。

    腿。骨空空荡荡,风吹过,隐约泛起刺骨凉意。

    可柔软的唇瓣浸在江暮雪口中,他故意渡来寒气,令柳观春更觉得寒冷。

    她被这种灭顶的快意席卷,膝盖抖得更厉害,忍不住咬紧了唇。

    柳观春眼眶开始落泪,她低头,便能看到江暮雪弧度优雅的鼻梁。

    她忍不住抓住江暮雪低下的头。

    女孩瘦小的指骨一圈圈,重重地绞住他的银色发丝。

    柳观春犹如蜷缩的含羞草,时不时做出一个生涩的抵抗。

    但更多的时候,她会因江暮雪唇齿上的轻捻慢揉,渐渐冷静下来。

    一股麻意,自柳观春的尾椎窜到天灵盖。

    只是柳观春明明惊慌失措,却还是把江暮雪抓得好紧。

    她不怕江暮雪。

    她哆哆嗦嗦,温吞地接纳师兄的好意。

    她意识到江暮雪靠近。

    她依恋师兄,总会忍不住躬身靠近。

    江暮雪的吻极其温柔,压着厚唇辗转,总让柳观春感到意犹未尽。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嘴馋,竟一昧想蚕食师兄身上的气息。

    她好像含。咬得格外深,直接压向指根。

    江暮雪的指骨,陷进雨水丰沛的唇腔软。肉中

    柳观春站不稳,腿都在发酸,她的脑袋放空,手心攥着的银发太多……

    江暮雪总算吃痛,无奈地松开了她。

    他轻轻皱起眉头。

    抬起头时,莹润的水光染亮男人的唇侧、下巴,就连他的喉结都沾上不少。

    全是柳观春之物。

    柳观春惊得又是腰。窝酥麻,浑身颤抖一下。

    这次,江暮雪倒是很有兄长的典范,他不顾脏污,将她接住了。

    看着这一幕,柳观春如遭雷击,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她都臊得不行,胡乱将那些雪色银泽擦拭干净,钻进被窝里不肯见人。

    还是江暮雪洗漱后,又换了一身衣,干干净净的男人拥有极多的耐心,他好声好气将她从被褥里捞出来。

    柳观春闹够了,她乖乖趴到江暮雪的胸膛,和他好声好气打商量:“师兄,你不能不负责任。师兄,你要给我一个名分。”

    小姑娘说这话,倒也不心虚,全是江暮雪伺候她,她哪门子被男人吃干抹净了。

    但女孩家嘛,行事总是霸道的。

    柳观春盯着江暮雪,固执地命令他。

    “江暮雪,你得娶我。”

    江暮雪微微怔住,他视物不清,但他能依稀觉察到柳观春脸上的笑。

    她是欢喜的,她意欲如此。

    江暮雪心中生热,手指顺进她披散双肩的油润乌发,温柔梳理。

    江暮雪一边帮她通着凌乱的发,一边温柔地应下。

    “好。”

    他来娶她。

    第76章 回家(二)春

    第七十六章

    临近年关,隆冬未过。

    屋外风雪交加,雪声很大,院子里植着三顷红梅,承载了霜花的重量,花骨朵沉沉往下坠。

    柳观春明明怕冷,缩在被窝里的时候却并不安分,仍要毛手毛脚往江暮雪寒气逼人的怀抱钻。

    江暮雪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极力收敛身上散出的冷峻霜气,克制住四溢的灵流,尽量忍耐,力求不要冻着柳观春。

    柳观春毫无自知,她仅凭亲人的本能,费劲儿压进师兄的怀里,与他亲密无间地相贴。

    此举确实能带给江暮雪许多力量,令他感到十足的安心。

    “不冷吗?”江暮雪问她,明知故问。

    柳观春摇头:“我是筑基期的修士,一点点霜气算什么,又不会着凉生病。”

    意为,是有点冷,但不会染上风寒,所以无所谓。

    她想抱着师兄。

    江暮雪的眉宇间,冷寂之色褪去,银眸浮起浅浅的温和。他不再抵触柳观春的靠近,亦不再害怕自己会伤到她。

    江暮雪顺从本心,伸手拥住柳观春,将她抱得更紧,下颌抵在她的发顶,用虚抱的姿势,将她搂得更深。

    仿佛如此,他才能熄灭那些浓烈的渴盼,填满心口凿开的、无法愈合的一个洞。

    江暮雪要很用力去反抗,才能熄下那些想要强留住柳观春的私欲。

    柳观春蜷在江暮雪的怀中一动不动。

    她的身姿娇小,雪肤凝脂,发间萦绕一股甜香,像清冽桂花,又似香馨荔枝。

    “吃了什么?”江暮

    雪一边轻摁她腰上绵肉,一边猜测那几味闻到的香。

    柳观春没想到师兄如此敏锐,竟连她浅尝一口的小食也能知晓,她分明漱过口了。

    柳观春心虚地道:“方才师兄洗漱,我想着腹中空空不好入睡,便将昨日山下买的桂花糕咬了一口,吃完又觉得口干,还喝了一盏清茶,那个茶叶忒苦,我想着万一师兄想尝我嘴里味道呢,咳,所以我又嚼了几颗荔枝糖,荔枝糖到底太酸,龙须糖恰好能缓和涩口的酸味……”

    “所以,短短一刻钟,你浅吃了七八样吃食?”江暮雪眉尾微扬。

    “准确来说,是六样……”

    “罢了。”江暮雪复而撑起身子,将柳观春也捞出被窝,“靠一会儿,你先消消食。”

    柳观春不情不愿地倚到枕上。

    单是这样,她仍不满足,又故意把腿挂到师兄的膝骨,与他肌肤相触,紧密地黏连,仿佛如此,肉生着肉,时刻碰到江暮雪,她才能有片刻安宁。

    江暮雪心知肚明,柳观春每日嬉皮笑脸,佯装无事发生,但她很害怕。

    柳观春一贯擅长粉饰太平,她强忍住漫上心头的畏惧感,不愿江暮雪觉察她的惶恐与不安。

    江暮雪心神微震,一种难掩的苦涩如潮涌至……他终是伤害了她。

    柳观春夜里睡得很快,她知道有江暮雪在,风雪不侵,他会护她周全。

    只是,柳观春有时会忘记,江暮雪早已辟谷,他不用入睡,那师兄一个人熬到天亮,都在想什么呢?

    第二天清晨,柳观春牵着江暮雪进了荒山。

    她看不懂风水宝地,只看到一棵临水而立的白梅树。洁白的花瓣儿纷纷扬扬,落满镜面似的小河,此地景致很美。

    柳观春指着梅林旁边是一块地,道:“咱们就在这里给外婆建坟立碑。”

    “好。”江暮雪不会扫兴,想了想又道,“既是衣冠冢,今日我们要下山置办逝者的衣冠吗?”

    柳观春摇了摇头:“不必那么麻烦,只要添一些外婆爱吃的、爱用的物件便是。外婆早就离世,我就算为她立碑造坟,她也不在这里。衣冠冢,只是生者记挂逝者的一个念想罢了。”

    这句话令江暮雪想到前世的事。

    他也知道柳观春不在那口小棺材里,他留着它,无非是满足自己的私欲,欺骗自己,他尚有资格拥有她。

    柳观春说完,发现江暮雪忽然沉默下来。

    江暮雪心思重,总比她想得深,每次他不说话,安静站立的模样,就会让柳观春无措,让她担心自己又哪处不留心,将江暮雪遗弃在蛮荒之地。

    “师兄。”柳观春牵他,似是安抚地打量他,“我故乡有一句话。”

    “什么?”江暮雪毫不抵抗,任她抓住五指,女孩体温的暖意渡到他的掌心,有种相依为命的踏实感。

    “人是由无数个美好瞬间组成的。因此我不会往衣冠冢里放外婆的尸骨,以及衣饰,我要放她爱吃的糕饼、饴糖、给我打过的红绳络子、我教她写过的描红本、练字的笔墨纸砚……”

    柳观春那双莹亮的杏眸迎上江暮雪,她的笑容灿若桃花,“只要活着的人仍记得逝者,她便不算在世间消亡。”

    柳观春隐隐猜到前世的江暮雪经历过什么,师兄在她死后,一定度过了很难的一段岁月。

    她希望这些话能带给他一点微乎其微的慰藉。

    闻言,江暮雪若有所思,出了一会儿神,他没再说什么。

    柳观春拟定了坟地,又御剑,催促江暮雪带她下山采买物件。

    他们如今住的地方,距离道宗很远,这是江暮雪前世四处游历,来过的凡间小镇。

    此地虽及不上殷国都城那般富饶,却也四季分明,山明水秀。

    只是群山巍峨,又有大江大湖环绕县镇,地方支不出开山造路的银子,不好开辟贸易往来的商道,便渐渐成了消息闭塞的荒僻乡镇。

    如此弹丸小镇,邪魔嫌弃人气稀缺,不愿来食;修士嫌弃人口稀少,即便降魔也无法声名远播,渐渐的也就没了外地来游玩的旅客。

    刚进镇子的当天,即便江暮雪和柳观春拟了化形的术法,还是引起了好一番骚动。

    毕竟一对小夫妻自小在仙门重地长大,气度不凡,再怎么遮掩精致面容,周身的灵光剑气还是驱之不散。只窥一眼,便知两人有天大神通,定是天人菩萨。

    因柳观春面善,说话又讨喜,每次她进铺子买吃食、衣饰,老板都给她大打折扣,三两银子的珠花,卖到柳观春手里就只有二两银子。

    街巷喧闹,人声鼎沸。柳观春拉着江暮雪逛了好多店铺,甚至去了一趟集市。

    她不会做饭,但江暮雪煮菜很有一手,只要柳观春买对食材,师兄就帮她打点。

    今晚想吃油焖三黄鸡、河虾煲、清蒸小黄鱼……

    江暮雪帮她挑好荤肉,又取来一缕寒气为肉食保鲜……从前倒没想过,有朝一日冰雪灵流能如此大材小用,顶个冰鉴使。

    柳观春买完菜,又吭哧吭哧跑到熟悉的店家那里,买了几匹鲜艳的红绸,塞进藏宝珠。

    江暮雪温声提醒:“若是制老者寿衣,红布会不会太艳?”

    江暮雪不反对柳观春做事,心存疑虑也只是委婉问上一句。

    柳观春简直要朝天翻白眼,她哭笑不得:“这是拿来制嫁衣的!”

    说完,她又从藏宝珠里扯出布料,拉江暮雪的指骨去摸缎面。

    “师兄觉得如何?这是蝶恋花纹的,这是如意祥云纹的,我觉得寓意都不错,一时选不下来,打算回去再慢慢细看……”

    江暮雪看到红布时,这才反应过来,柳观春并非说笑,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她当真要与他成婚,她不嫌弃他至多只能再活一年。

    江暮雪垂眸看了一会儿,道:“我可以每一样布都制一身嫁衣,你换上看看,喜欢哪件就定哪件。”

    柳观春受宠若惊:“会不会麻烦师兄?”

    江暮雪轻扯唇角:“无非是费点术法,并不累人。”

    “那我就不和师兄客气了。”柳观春欢欣雀跃,又闷头去挑银楼里的花冠凤钗。作为新娘子,她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买完东西,柳观春送出一只纸鹤,告知孟瀚舟、苏无言,关于她和江暮雪成婚的喜讯。

    世上唯有苏无言和孟瀚舟知晓她的行踪,至于道宗的师兄姐……如有要事,他们自会通过孟瀚舟,与柳观春取得联系。

    苏无言没有回信,但纸鹤显示:已阅。

    小猫不上心,小猫不在意。

    倒是孟瀚舟给柳观春回了好长一封信。

    他告诉柳观春,在她离开道宗的两个月里,宗门发生了什么变化。

    柳观春没有及时读信,她把厚厚一摞信攥在手中,找到庭院里正为她烧烤肉串的江暮雪。

    “师兄,你来。”

    柳观春把江暮雪手上串好的羊肉撂到一边,先拉着师兄进屋,她要靠着他,和他一起读信。

    江暮雪信手捏诀,熄了篝火,又涤荡身上烟火气,如此方能勉强接受自己迈进内室,供柳观春将他当成靠枕,依偎他的怀中。

    柳观春在江暮雪身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倚着,手里抖了抖信笺,大声朗读信上内容。

    她知道江暮雪对待旁人的事很是漠然,若是孟瀚舟与他传信,他很可能压箱底三五日都不知拿出来翻阅。

    柳观春不想师兄如此寂寞,还是她代劳,当个念信的书童吧。

    从信中,柳观春得知了黑太岁死后,被它吞噬的魂魄大多数都放回人间,运气好的可以遁入轮回,运气不好的消散于天地间。

    穆康师兄和白桃师姐运道还算不错,黎九章寻到了他们转世的人家。

    白桃生为富户小姐,她从前便喜爱荣华富贵,如今有家人娇养,此生不一定入道。

    倒是穆康自小便生出阴阳眼,又生来不喜妖邪,才是个出世的婴儿,一遇妖邪便握拳挥动,连哭也不哭一声。如此坚毅性格,倒是个修行的好苗子,黎九章打算等到穆康七八岁时,再领穆康入道修行。

    朱燕和倪芸彤并不知道柳观春的行踪。不过她们猜到,兴许孟瀚舟会知道柳观春的下落,千叮咛万嘱咐,若是有机会送信,一定帮她们捎句话。

    倪芸彤想告诉柳观春,往后外头混得不好就上倪家铺子给她送信,天南地北无论哪家仙露铺子都行,画个蝴蝶图纹吧,她一见就知道是柳观春,无论多少艰难险阻,她都会第一时间去见她。

    朱燕没憋出什么话,思来想去也只是说了一句:“少时的澡豆,我知道不是你拿的,那时候的我,只是不甘心留在遍地凡人的道宗,故意给凡修一个下马威罢了。不过,经此一役,我发现灵修也没多了不起,面对妖邪还不如凡修厉害呢。我会继续好好修行的。柳观春,我希望往后还有机会见到你,若是见不到,那就盼你余生顺遂安康……柳观春,你

    、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妹。”

    念到这里,柳观春自己都笑了。

    “笑什么?”江暮雪抬眸,好奇问她。

    江暮雪百无聊赖,掌中顺手捻过发丝,眼下不由自主开始拆解柳观春乌黑浓密的长发,帮她重新梳了一个单螺髻。

    柳观春享受师兄的照顾,小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朱师姐不讨厌我,毕竟……谁讨厌一个人,还会在膳堂特地等她吃饭啊?”

    听完,江暮雪也不禁莞尔。

    柳观春眨眨眼,看着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温柔笑意,心情也不由大好。

    师兄跟她在一起后,真是越来越爱笑了。

    柳观春继续往下念,接下来便是王昱风、叶长老、郑长老的事。

    两个月时间太短,没什么新鲜的,大家都在忙活收拾妖祸后的残局,不过许多百姓听说道宗降魔的事,倒有越来越多的孩子想要拜在道宗门下,就连许多灵修世家也偷偷打听道宗收徒的状况……因江暮雪之故,道宗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哦,还有,此番黎九章下山,竟被一只狐妖讹上了,非说要效仿妖修苏无言,也入宗门修炼。

    黎九章原本不想干涉此事,但听狐妖自称“桃娘”,他想到柳观春曾说过,有一只名为“桃娘”的狐妖会成为他的未来道侣,切记不能持剑伤妖。

    黎九章虽觉此事实乃无稽之谈,但好在留了心,并未拒绝狐妖参加万门择徒比试的请求。

    最后就是孟瀚舟给柳观春送的信。

    老头聒噪,洋洋洒洒写了足足五页。

    柳观春一看那大片大片的字,顿觉眼睛被吵到了。

    她福至心灵,没忍住,扭头,战战兢兢问江暮雪:“师兄,前世你失忆时,我也给你送过信鹤……是不是看起来很吵,很打扰你?”

    她记得自己话稠,应当不算讨喜的样子。

    江暮雪沉眉思忖,与她说:“你虽话密,却也是一派少女鲜活,我并无不喜。”

    “实话?”柳观春惊喜地追问。

    “嗯。”倘若江暮雪当真不喜,他会当场粉碎纸鹤,不让柳观春与他传信。

    细想起来,当初江暮雪的容忍与耐性,其实也是一种对于柳观春的隐秘偏爱,只他自己从前不承认罢了。

    柳观春满意了,她的嘴角上翘,继续念信。

    孟瀚舟显然是个伤春悲秋的男人,这封信竟从柳观春进道宗伊始开始说起。

    孟瀚舟说柳观春小小年纪就心机颇深,知道用小点心来讨好师兄、师姐,可唯独不知道也给他这位路过外门的长老一份。

    谴责完柳观春,又说起她拜在门下,当了自己的徒弟的事。

    柳观春还是护短的,自从认了孟瀚舟为师尊,倒也知道时常在外维护师长的尊严,就是太过自以为是,她自以为藏得很好,但孟瀚舟早早知道,柳观春明面上和叶长老、郑长老恩断义绝,私底下跟着两位长老偷学术法符箓……

    此举说好听一点是勤勉好学,说难听一点就是背弃师门。鬼知道孟瀚舟看着臭丫头于术法方面突飞猛进,时不时还能蹦出一招孟瀚舟还没教到的咒印符箓,心有多寒,心有多痛!

    说到这里,孟瀚舟又讲起柳观春和江暮雪合婚的事。

    两个都是自家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江暮雪命不久矣,但他能为柳观春献出生命,也算是不错的道侣人选,孟瀚舟就不当痛击鸳鸯的大棒了。

    只是柳观春若为世外之人,在江暮雪飞升后,还会回家的话,那两人还是悠着点,可别一时冲动造个孩子来。

    不然柳观春带着遗腹子遁回异世,这不纯纯折腾人么?柳观春不但要守寡,还要带娃,偏他也见不着二徒弟,不能帮衬着……想想就很辛酸。

    这段话,柳观春心里默默消化,没敢念。

    少女倏忽缄默,倒引得簪完花的江暮雪低头,不解地询问:“怎么不继续念了?”

    柳观春耳朵滚烫,打哈哈敷衍:“啊……不是什么好话。”

    她有点庆幸江暮雪的目力没有从前敏锐,无法一目十行看完她的信。

    说起来,孟瀚舟的话倒真的提醒柳观春了,她倒是没想起避。孕事一遭,难不成师兄也是顾虑这个,方才不愿与她行房?

    柳观春憋了半天,没忍住,开口问江暮雪:“师、师兄,道门里有没有什么避。孕事的秘药?”

    听完,江暮雪怔忪,手骨不禁震颤一下。

    他沉默许久,方才慢条斯理地说:“修士如想孕育子嗣,只需在行房时,施加赐子福令,便能怀上身孕。若无此念,修士并不会有孕……”

    也就是说,倘若柳观春不想,即便她与江暮雪再如何荒唐无度,也不会怀孕?那还真是体贴……

    柳观春莫名想到昨日,她不慎、险些、差点,跪坐上师兄俊脸的事……她记得床笫间隐有靡丽花香散开,她屈膝,雪。腚的两瓣涧,亦有霜花浊浪,流溢。

    柳观春忽然觉得耳朵有点烫,她揉了揉脸,收好这些信笺,觉得自己不能再和江暮雪待在寝房中了。

    毕竟江暮雪如此端庄、美丽,她很难把持住啊!

    柳观春是和江暮雪来深山老林隐居,修身养性的,不是寻个借口把师兄囚。禁于此,日日想着怎么把江暮雪骗上。床的!

    第77章 回家(三)嫁衣。

    第七十七章

    第二天清晨,江暮雪被几滴眼泪惊醒。

    江暮雪那只借给柳观春枕睡的手臂,隐隐感受到从女孩眼角淌下的滚沸湿意。

    江暮雪睁眼,看到柳观春的肩头轻颤,小声抽噎。

    她在哭。

    江暮雪怔忪,他很担心,但仍是放低声音,转过柳观春,柔声问她:“师妹,怎么了?”

    柳观春没想到自己小声哭两下也能惊动江暮雪,迎上那双深秀眉眼的时候,她破涕为笑,把眼角的泪花擦掉。

    仿佛方才都是江暮雪眼花产生的错觉。

    “是不是吵到师兄了?”小姑娘眨眨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没事,我只是夜啼罢了,这么大还哭,真的有点好笑……”

    江暮雪不喜欢她哭,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无用,他温柔伸手,帮柳观春拭去眼睫上湿漉漉的泪,耐心地哄劝:“有什么心事,你可以和我说,不要瞒着我。”

    柳观春总算坐直了身子,她跪在床侧,双手去碰江暮雪散落枕边的莹亮白发,指尖有点发抖。

    “师兄,前世……你确实生过白发,对吗?我看到的不是幻象,而是你前世的记忆,对吗?”

    柳观春的目光坚定,她已知答案,江暮雪骗不了她。

    “是。”江暮雪承认。

    柳观春心中悄然塌陷,空了一块。

    她既庆幸江暮雪肯待她诚实,又难过江暮雪前世孤苦伶仃一个人。

    柳观春狠咬江暮雪下巴一口,“江暮雪,从今往后,你不能对我撒谎。”

    到底下嘴不够狠,江暮雪只感受到痛,但没有血珠溢出。

    眼角余光中,江暮雪瞥向柳观春露出衣袖的一截凝脂藕臂,那里绘着他留下的忘心咒。

    一个能在江暮雪死后,令柳观春忘记他的咒契。

    可柳观春对此并不知情,她还以为,那道符文不过是寻常的同心咒文。

    江暮雪扯了一下唇角。

    “好,我答应你。”

    这次一定是,最后一个谎言。

    至少,不能把柳观春留在苦难里。

    江暮雪想,在柳观春开始恨他的时候,她也开始遗忘他。

    江暮雪不会在柳观春的余生,留下什么涟漪-

    柳观春的嫁衣裁得很顺利,不过两日就制好了三身。

    柳观春目不转睛看着梨花木衣架上挂着的三套红嫁衣,爱不释手地抚摸袖缘上的银丝金线。

    嫁衣华贵高雅,尺寸还很贴身,简直就是为柳观春量身定做的。

    柳观春欢欣雀跃,忍不住凑近江暮雪,在师兄清俊秀美的脸上落下一吻。

    “师兄,你当真是心灵手巧。”

    好了,

    这次柳观春又觉得,江暮雪继睡美人、白雪公主之后,又很像受人磋磨的灰姑娘了。

    她不管,师兄就是公主,不允许任何人反驳!

    “要换上试试看吗?”江暮雪问她。

    哪有姑娘会不想穿新衣呢?柳观春蠢蠢欲动,自然很想,她只是觉得这是江暮雪的劳动成果,她不好意思提罢了。

    可师兄居然纵她试衣……那她可就不客气了。

    柳观春杏眸明亮,笑着点点头:“想啊。”

    江暮雪:“师妹,挑一身你最不喜的。”

    柳观春没明白过来:“为什么?可我都很喜欢啊。”

    “成亲那日,只能穿一身,你先试不大合适的,我可以看着改改。”

    柳观春恍然大悟,原来江暮雪贴心至此,是想帮她修裁嫁衣。

    但很快,她发现事情好像没有那么简单,因江暮雪制衣太过繁复,里三层外三层,左边是里衣的樱桃红的丝带,右边是凤纹腰封,臂上还有芙蓉绣纹的披帛……她左拎右提,绑成一团乱麻,连走路都趔趄。

    柳观春衣裳没系好不说,走出屏风还磕磕绊绊,一下子摔进江暮雪的怀里。

    柳观春没来得及反应,软。臀已被一只健硕有力的臂膀托举,揽到膝上。

    柳观春坐到江暮雪怀中,她没来得及穿亵裤,身上只套了裙子与嫁衣外衫。

    偏偏女孩的衣袍松松垮垮,没有系紧,只单单就挂了一只霞光红的肚。兜小衣。

    江暮雪不过稍稍低眉,便看到柳观春雪腻的肩头,窈窕的腰身。

    胸口仅仅绷着一层薄薄的小衣。

    兜衣绣面上,野鸭脚蹼扑腾,一左一右泛起的两团涟漪,很有实感,小荷才现角,芙蕖却已丰收饱。满,轮廓丰。腴。

    柳观春本以为江暮雪见她危难,会耐心帮她穿衣。

    但她好似忘记了,师兄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当她意识到江暮雪目光略有些炽热时,后颈的细带已被他用指骨,一勾一挑,轻轻解开了。

    锁骨一凉,小衣落地。

    柳观春想逃已经来不及。

    女孩的玲珑腰身攀缠上修长五指,江暮雪掐得很紧,几乎是将她摁在怀里。

    柳观春无路可退,只能乖巧地仰头,迎向江暮雪落下的吻。

    不知是不是柳观春的错觉,白发的师兄比之从前更添几许清雅高华,那双银瞳含了私人的情愫,竟愈发诱人。

    柳观春被江暮雪架在怀中,进退维谷。

    她被亲得七荤八素,意识都有点迷乱。

    明明柳观春没有和江暮雪坦诚相待。

    他的膝骨还有单薄布料。

    可她就是觉得,江暮雪的……

    炙热锋刃,伤到了她。

    江暮雪怕她坐不稳,伸手强硬一拉,不过下压。双腿。

    柳观春便觉得自己被人冒犯。

    江暮雪竟如此不知分寸,有意碾碎她。

    柳观春近乎狼狈地仰着颈,战栗不止。

    江暮雪动作强硬,像是一只扑食的狼。她只觉得自己受人胁迫,一动都不敢动。

    柳观春几乎要融化成一滩流动的、泥泞的水,她满头都是汗,被迫低头,吻上江暮雪。

    男人甘心做她裙下之臣,就连软肋也尽数献给她。

    柳观春不由自主发抖。膝盖颤抖,突如其来的滚沸感受,催得柳观春眼角生潮。

    小姑娘整个人直哆嗦,终是受到了炙烤,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78章 回家(四)备嫁

    第七十八章

    柳观春被江暮雪吻得很深,顾头不顾尾。

    她被师兄戏弄,处处都得人妥善关照,即便是以轻柔的吻。

    不过是隔靴搔痒的触碰,但柳观春还是有点被江暮雪的雷厉风行给惊到了。

    柳观春不敢想象,江暮雪那般天赋异禀,七寸也异于常人。

    往后和师兄真刀真枪见面,她会是个什么光景,就连现在的小打小闹触碰,她都忍不住带上一些讨好之意。

    柳观春竭力配合,她并不想令江暮雪为难。

    好在男人很懂体谅人,他贴心伺候,压着她,莅临战场。

    柳观春的后腰发酸,忍不住往前仰,幸好还有师兄掂着、抬举着。

    柳观春不喜欢这种太过亲密的耳鬓厮磨,她忍不住抱住男人修长白净的脖颈,咬上他块垒分明的肩膀。

    小姑娘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重捶了几拳。

    火辣辣的,膝骨都酸到打颤,有点紧燥难行。

    但江暮雪显然食髓知味,冲锋陷阵的力道愈发没有分寸。

    柳观春伶仃手腕上的红绳银珠,跟着一晃一晃,叮咚作响。

    她的眼角被催出眼泪,忍不住咬进师兄的皮肉里,可他肌肉紧绷,牙都酸了,愣是没能破开口子。

    没流血代表不疼。

    柳观春咬人也恐吓不到江暮雪。

    他仍是动作,不肯松开她,少女只能以柔克刚了。

    她小心地吮一下江暮雪微微汗湿的颈,讨好地亲他。

    试图告诉江暮雪,她够了,真的够了。

    本以为江暮雪还会一意孤行。

    偏偏他被柳观春这个软乎乎的吻撼到。

    像是终于寻回理智。

    江暮雪握住柳观春膝。骨的那只手臂。

    力量渐渐变轻。

    动作亦轻柔、缓慢,怜香惜玉许多。

    江暮雪松开一只手。

    掰过柳观春灵巧的下巴,缠绵的吻,逐一落到她的嘴角。

    柳观春被折腾得心猿意马。

    江暮雪温柔地去吻她,与她温吞相融。

    明明江暮雪的白发如丝缎,人也生得仙姿佚貌,可偏偏在私欲上,男人的凤眸变得极具侵略感。

    幸好眸中神色,仍是平静温和。

    柳观春被这双漂亮凤眼蛊惑,后知后觉想着,他是师兄,他绝不会伤害她,所以她不该怕他。

    若是柳观春生怖生畏,她躲开了,会令江暮雪伤心。

    柳观春迷迷瞪瞪地献吻,她如之前那样,主动献上水光莹润的丰唇。

    她亲上江暮雪的唇瓣,舔动他的舌尖,勾缠、吮。吸、吞咽津唾,她知道江暮雪情动时会散出清幽好闻的雪气,苦涩如莲香,清幽如青松。这种沁人心脾的气息有时又似毒。蛇的毒液,注入猎物体内,便能使其麻痹,变得迟钝,或是失控。

    柳观春屡次都被江暮雪蛊惑,她被他掐着腰,高高奉起,汗珠顺着眉心,滚到江暮雪高挺的鼻梁,或是落到他赤着的肩颈,再滚进后脊的衫裤。

    柳观春迷迷糊糊发觉,江暮雪的外衫被她拉开了,他披散一头凝霜白发,脂玉雪肌,既纯又欲,如同沙丘壁画上的赤。身菩萨,宝相庄严,德隆望重,凡人不可亵渎。

    偏偏柳观春不知悔改,她犯了大忌。

    竟在诱神。

    柳观春心中生出隐秘的得意,她故意低头,更深地啄吻江暮雪。

    她的血液都变得滚沸,热意驱逐开那些竭力裹缠她的风雪寒意。

    她很有能耐,明明江暮雪是天寒地冻的雪灵根,她也能违抗神性与天命,将他焐热。

    柳观春心知肚明,师兄待她宽容,无非是手下留情,师兄分明可以直接折碎她。

    但江暮雪从来待她仁慈,下手不会太重,亦给柳观春一

    种怜爱的错觉,甚至馈赠她任性的资本,她能故意像蛇一样盘缠上江暮雪的七寸,将他绞杀其中,欺负师兄不敢忤逆她、伤害她。

    明明是暧昧的春。事,但柳观春说抽离就抽离,她不与江暮雪同流合污,小姑娘故意悬崖勒马,停住了。

    她看着隐忍喘熄的江暮雪,狡黠一笑。

    女孩梨涡浅浅,舌尖紧贴牙上膛,以无声口吻,挑衅江暮雪:“求我。”

    她不愿江暮雪如愿。

    她要阻止江暮雪,奔赴极。乐。

    江暮雪被柳观春制止动作。

    男人的凤眼潮红,他的下颌绷紧,既欣赏柳观春高高在上的得意,又心中涌出一种难言的劣根邪念。

    柳观春越任性,越能激发出男人的侵占欲。

    她根本不可能控住江暮雪。

    柳观春没想到师兄还能来强的,也是,男人的力气一贯大于女子,她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江暮雪抬手,掐着女孩细软的腰身,又将她拉回怀里,温热的手掌不容分说,按住她的腰窝。

    “师、师兄……我错了。”柳观春连连求饶。

    即便很可爱,但还是惹得江暮雪发笑。

    江暮雪短促的、蛊惑人的笑声响在女孩耳畔。

    他怜惜柳观春,手上却不停。

    这一次不是春风化雨的和煦,江暮雪有了脾气,刻意与她相击,诱她求饶。

    终于,柳观春感受到脚尖一扫而过的热意。

    湿热的水渍,不是她的东西。

    是江暮雪的……

    一贯冰冷的人,居然也有滚沸的时刻啊。

    柳观春惨败间,又有几分得意,心里觉得好笑,如果她不看看自己锁骨一片狼藉的绯色吻痕的话,她还能大呼一声胜利。

    她居然……满足到师兄了。

    第79章 回家(五)大圣男神。

    第七十八章

    柳观春想到,昨晚她不过是被江暮雪困在怀里折腾。

    他明知她裙底,近乎一丝。不挂,他却仍要霸道地抓紧她。

    明明隔着一层薄布,江暮雪竟也存心提枪上阵。

    江暮雪素来出招迅猛,今日也是如此……

    江暮雪竟抓她练剑……

    柳观春浑身战栗,她自知自己的灵域太窄浅,根本存不下师兄。

    柳观春简直觉得腿侧酸痛,连皮都被磨破一层。

    甚至有点红。肿……

    可恨的师兄!

    但柳观春又想到那一蓬蓬的,落在她腿肚子的……

    独属于江暮雪的事物。

    柳观春想到江暮雪的餍足神色,汗湿的喉结,她又耳廓发红,心想:算了,原谅江暮雪吧。

    师兄忍了这么久,就当、就当给他吃顿好的……

    江暮雪在帮柳观春清洗的时候,又变回了那个温柔的、很会关照人的师兄,只要忽略柳观春身上残余的那些指痕的话,她真的可以既往不咎。

    只是,柳观春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吻痕。

    又想到枪戬莅临……浪潮淹没蓊郁繁茂的乌草。

    她像是要惩罚师兄一般,故意恶狠狠地说:“婚期延后几个月!临夏才能完婚!”

    她等着江暮雪痛哭流涕来求自己,可男人只是微微发怔,随后嘴角轻弯,说了一句:“好。”

    后来,柳观春发现,难怪江暮雪答应得这么爽快,他们日日同床共枕,师兄又亏待不了自己……无非是柳观春被江暮雪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折腾罢了。

    夜里,柳观春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师兄还要借她的手、腿来纾解,散热。

    柳观春夜里睡不好,甚至提议:“要不,师兄你直接进来,我又不会阻你……”

    江暮雪没有听劝,他们还没有完婚,这等事,至少留到新婚夜里。

    况且,江暮雪知她会疼,他希望带给柳观春的伤害越小越好,他固执地保护柳观春,仿佛如此恪守底线,他就能弥补许多心中的遗憾。

    柳观春知道江暮雪古板,又有点文人君子的克己复礼,从前在迷魂梦阵也是如此,待二人成婚,新婚夜的时候,江暮雪才展现他的私心,会如猛虎出笼那般擒着她,不让柳观春逃跑。

    师兄费腰,她费人……柳观春记得,自己第二天甚至没能从床上爬起来。

    还是悠着点吧。

    过年的时候,柳观春捡到一只冻到四肢僵硬的小猫。

    它有雪白的爪子,圆滚滚的脑袋,特别是眉心一点削瘦的白毛,很像江暮雪眉心殷红的剑印。

    柳观春惊慌失措地抱回小猫。

    她高举起已经没气儿的小猫,着急忙慌地追问江暮雪:“师兄,它还能不能活?”

    江暮雪放下炒菜的锅铲,解开束缚袖摆的襻膊,从妻子手中接过小猫。

    天寒地冻,小猫的身体都冻僵了,呼吸若有似无,几近断气。

    它本该死的,可江暮雪看到柳观春担忧的眉眼,他不想让妻子失望。

    江暮雪还是渡去了许多活络经脉、温暖躯干的灵流。

    小猫缓慢地睁开眼睛,是一双黄澄澄的猫瞳,很可爱。它用鼻尖碰了碰柳观春的手,原本凹陷下去的胸腔开始震颤,心跳恢复,它又有了呼吸。

    柳观春欢喜不已,她拿出一床被子,折叠好几层,小心翼翼地给小猫做了窝,还御剑下山买了羊奶,泡化江暮雪煮好的羊肉,一点点喂给小猫。

    小猫吃了第一口饭。

    小猫伸了懒腰,还用圆滚滚的脑袋蹭了柳观春的手指。

    小猫跟在柳观春身后,像一只跟屁虫,怎么甩都甩不开。

    夜里,柳观春趴在江暮雪的身上,和他炫耀小猫聪慧,都能跟上柳观春御剑飞行的速度了。

    虽然她飞得一点都不快。

    江暮雪的目光温柔,他揽住柳观春,指骨一下一下轻轻顺着她那如缎柔滑的发尾。

    “一直喊‘小猫’,不给它起个名字吗?”

    闻言,柳观春满腔的喜悦,忽然窒在了喉头。

    起了名字,就如同收养这只小猫了,柳观春没有做好准备。

    “我好懒的,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小猫吗?”

    这句话说出口,江暮雪便知道她在撒谎。

    柳观春比谁都勤勉,她会早起练剑,会帮江暮雪生好灶膛里的火,即便早饭是江暮雪来煮,她也会和师兄一道儿起床,在一旁作陪。她不会留下江暮雪一人操劳家事。

    许是知道江暮雪不信,柳观春又说。

    “哎呀,而且我每天御剑飞来飞去,小猫根本跟不上我,它又不会飞!”

    “你不觉得养猫以后,房间的猫毛变多了吗?我打喷嚏的次数也多了,不知是不是过敏。”

    “有时候我记性不好,还会忘记给它加水添粮,它又不像无盐一样,饿了知道敲碗……”

    “师兄,我只有养大猫的经验,我不知道怎么养小猫。”

    柳观春想了好多理由,说了很多话,她在说服江暮雪,也在说服自己。

    但其实两人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借口,都不是柳观春不养猫的关键理由。

    他们只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他们唯有当下。

    连他们自己都活不好了,柳观春又如何负担另外一条生命?

    屋内的气氛忽然凝重。

    他们都对将来的事缄口不语,仿佛如此沉默不提,就能瞒过上苍,将这一瞬变成永恒。

    江暮雪懂她的无奈,他低头,亲了一下柳观春的唇角,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柳观春下山,挨家挨户考察,最终给小猫定下了一户家底富庶的好人家。

    柳观春把小猫抱给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

    交完猫,柳观春又往女孩的眉心、小猫的脑袋,各自点下了一道赐福术法。

    “要好好照顾大圣。”

    柳观春还是给小猫起了名字。

    小姑娘仰起笑脸:“神仙姐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的,不过,为什么它叫大圣啊?”

    柳观春咳嗽一声:“从前有个我很仰慕的神,名叫齐天大圣……他很喜欢猫猫狗狗这些,他会保佑小猫长命百岁。”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点头,抱走了大圣。

    柳观春看着小孩和猫走远,心里还因那句“神仙姐姐”,感到美滋滋的。

    她看着自己的手,脑中不断回忆方才“仙人赐福”的术法……终于有一日,她也能像那些高阶修士大能一般,点化凡人了,还真是气派。

    柳观春和江暮雪分享自己方才的得意事,可师兄不知为何,神色恹恹,身上凝的霜雪更甚。

    甚至夜里,江暮雪也第一次避开柳观春的吻,不让她多吃。

    师兄将柳观春揽到胯上,态度出乎意料的强硬。

    柳观春的身外之物剥离,连带着师兄也褪去衣袍。

    没等柳观春反应,江暮雪便搂紧她,任由炙烤过的剑刃莅临战场。

    这种骨血相触的切磋,倒真是第一次。

    柳观春有点呆呆的,直到江暮雪入内。

    柳观春吃痛地皱眉,呼吸也忍不住放慢。

    她震惊地瞪向江暮雪。

    “齐天大圣是谁?”男人的声音冰冷如霜。

    柳观春战栗着收容,她迷迷糊糊反应过来,师兄没听过《西游记》,毕竟在此世界,

    取经师徒并不是脍炙人口的故事,那是杜撰的传说。

    江暮雪也是神躯,他知道枕边妻子竟有旁的仰慕的神,自会吃味。

    柳观春心觉好笑:“师兄,你在吃醋吗?”

    江暮雪一怔,微微汗湿的眼睫轻颤,他滚动喉结,寒声道:“没有。”

    “是吗?”柳观春嘴角微扬,虽然江暮雪矢口否认的样子很有趣,但她并不想给江暮雪添堵。

    因此,柳观春就在那些如潮涌至的颠簸里,用稀碎的话语,给江暮雪讲完了师徒四人取经成佛的故事。

    江暮雪也从柳观春支离破碎的话语里,渐渐拼接出了她的“心上猴”的样貌——忠诚、话少,很能打。

    和他有点像。

    江暮雪茫然,他想,他应该不至于是个猴妖的替身。

    第80章 回家(六)终章

    第八十章

    柳观春注意到一年时间很短的时候,是从江暮雪第一次深夜离床开始。

    她想滚进江暮雪的怀里,可身子一侧,手掌竟摸了一片空。

    室内冰冷,床帐里仅剩下她一个人。

    柳观春想起,江暮雪是天寒地冻的雪灵根,他本就体温很低,单从被窝温度,她无法推断江暮雪离开的时间。

    若非要事,江暮雪不会离开她。

    除非……

    柳观春心下一空,她撩裙下地,慌张到连鞋都忘记穿。

    今日刚刚入夏,山中风大,却不算太冷。

    她时常贪凉,下河里摸鱼摸螃蟹,因此赤足乱跑,也并不会受冻。

    “师兄?!师兄!”

    “江暮雪!你在哪里?”

    柳观春在院子里四处张望,她太着急了,连灯都忘记点。

    脚掌不慎踩到木屑,尖刺扎进皮肉,她浑然不觉,依旧朝前快步走去。

    鲜血蜿蜒一地。

    钻心的痛感传来。

    柳观春终于冷静下来,她这时才想起,她是个能上天入地的修士啊,她有术法,还有法器……她不会找不到江暮雪的。

    柳观春笑自己傻气,手指颤抖,哆哆嗦嗦摸进藏宝珠里,掏出符箓,用灵剪裁剪出人形纸傀儡。

    她在前世,曾用这招术法漫山遍野寻找能够果腹的山鸡,江暮雪还夸过她很懂得融会贯通,将术法用于日常所需,他夸她聪慧绝顶……

    啪嗒。

    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落在纸上。

    湿意渗透进傀纸,转瞬间,扭手扭脚的小人瞬间消失,萎靡成一团灰烬。

    柳观春抹去眼泪,她继续剪纸。

    没等她剪出小人的脑袋,腕骨就被另一只冰冷的手擒住了。

    修长的、如青玉雕琢的五指,握住她的手。

    柳观春循着那截手腕朝上望。

    她看到一双清寒凤眸,看到那一缕剑气萦绕的莹白长发……来的人,是江暮雪。

    “师兄。”

    柳观春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自觉丢脸,抬起袖子胡乱地擦,又朝着江暮雪惨兮兮一笑,“你去哪里了?我找你好久啊。你的眼睛不是在夜里很难视物吗?你要去哪里?怎么不喊我提灯?我又不会妨碍你什么,我只是、我只是……”

    江暮雪凝望柳观春哭红了的杏眼,看着她赤足跑出房间,乌发披散后脊,连夏衫都没有披。

    柳观春怕他发觉端倪,怕他不喜,她又开始用这种丑丑的笑来遮掩眼泪,她又开始粉饰太平,她又开始忍耐……

    江暮雪心中生疼。

    他弯腰,伸手,横抱起身姿娇小的小姑娘。

    江暮雪低头,冰冷的吻落在她的眼角,“不要哭,我在这里。”

    柳观春受不了江暮雪的温柔,她本来可以忍受那些眼泪。

    可明明要承受更多苦难的人,却慢条斯理、温声细语来安抚她,她受不了这种温存的折磨。

    柳观春仰起后腰,用双手搂住师兄的脖颈,将他拉得更近。

    她的唇瓣也在发颤,却并不是冻的,而是受到了惊吓。

    “江暮雪,我很害怕。”

    柳观春还是没能忍住,她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闷到江暮雪的颈窝,她以唇纹感受他的气息、他的脉搏……她要很用力地吻他,才能确认师兄还活着的事实。

    “江暮雪,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

    “江暮雪,你忽然消失的话,我该上哪里找你?我真的会一直找下去的……”

    时至今日,她终于懂得江暮雪的绝望。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留下来的那个人会如此崩溃。

    为什么江暮雪会不顾一切代价,即便牺牲性命,也要找回爱人。

    “师兄,你真的好辛苦……”

    在这一瞬间,柳观春好像被一记重拳砸蒙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可以不回家吗?她可以保护好江暮雪吗?

    可是,好像她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江暮雪的修为并不能停滞不前,若她逗留太久,很可能再养出第二个、第三个黑太岁,到时候她会辜负江暮雪的仙骨,她会浪费江暮雪为她换的机缘。

    柳观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到底该怨自己,还是该怨恨江暮雪,还是该怨恨前世制造出那么多波折的唐玄风……

    到底谁能教教她,谁能救救师兄……

    柳观春捧着江暮雪的脸,她忍住眼泪,在师兄的嘴角落吻。

    “师兄,有你在这里,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并非全是绝望。”柳观春朝他温柔地笑,“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选择赴死。”

    “江暮雪,我会为你活下来。”

    闻言,江暮雪的指骨颤动,在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柳观春攥紧了。

    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他守着柳观春那么久,他终于有了回报,因他成了柳观春的生欲。

    柳观春不再绝望到甘愿赴死。

    江暮雪终于……救活了她一次。

    薄暮冥冥的夜里,竹青色的床帐之中。

    男女身影交叠,掌根相抵。

    柳观春洗净了浑身的污浊,她脚底的伤口也被温软的灵力愈合。

    她拉着江暮雪坠下神坛,她的五指侵进他的指缝,与他紧密相连,互生互缠。

    她抻着颈,血管泛起绯红,她一直在亲吻江暮雪。

    吮。咬他筋骨漂亮的手,啄吻他那双因热气而生潮的银眸,还有轻轻挨蹭江暮雪那一缕被雾气打湿的银发。

    柳观春清醒地感受他,即便酥麻感自尾骨传递,她也没有逃跑……

    她不会再躲江暮雪了。

    她不会再舍弃江暮雪了。

    她会留下来。

    “师兄,抱抱我。”柳观春一边落泪,一边搂住他的脖颈。

    雪气渐渐浓郁,她能感受到江暮雪的所有。

    她打开膝骨。

    她吃不消那柄炽刃,但她勉力在承受。

    江暮雪知道轻重缓急,因两人缔结了能够共感的忘心咒,他能够很好地配合柳观春。

    幸好,那种开天辟地的缠痛,他也分担了一些。

    幸好,柳观春并没有一直在忍受痛苦,她也有得趣的时候。

    柳观春只觉得浑身绵软,像是浸在湿泞泞的雨里。

    水声淋漓,不知是哪里下了雨。

    江暮雪也能听到很多隐忍的、难耐的哼响。

    “若是很疼,可以咬我。”

    江暮雪竭力哄她,可他覆下来的肩膀,几缕充盈清幽香气的发丝一直在柳观春眼前晃动。

    他明明在迁就她,可他又在竭力诱她。

    柳观春渐渐失神……她还是咬了他。

    很难形容那一夜的亲吻。

    暴烈,疯狂,至死方休。

    很难形容那一夜的缠摩。

    柳观春用力地绞缠,她紧绕着江暮雪。

    力气大到她心口都在酸涩。

    她很想落泪。

    她好像要碎掉了,她身上的枷锁尽数抛弃,她发出决绝的声响,碎得果断。

    像一块被融化的冰。

    可柳观春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她怕江暮雪难过,她无可奈何,又只能将自己一片片拼好。

    脑袋昏昏沉沉的,柳观春无法思考。

    她遵循爱人的本能,她想用身体,永远记住江暮雪。

    柳观春需要这种抵死缠绵,来给予自己微乎其微的安全感。

    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凝望江暮雪。

    她记住他冷峻的眉眼、记住他清幽的声音、记住他寒冽的气息、记住他那异于常人的、冰冷的体温……她想记住江暮雪,世上独一无二的师兄。

    她想留下一些江暮雪的东西,可她什么都留不住。

    柳观春清楚知道,她在慢慢失去江暮雪。

    就像从未得到一样-

    盛夏的时候,柳观春开始明白,江暮雪那晚出门的原因。

    江暮雪之前自毁过雪灵根,他的天脉出现了问题,修为增长,灵流却因灵池无法容纳太多,而开始反噬己身。

    每天晚上,江暮雪都觉得浑身疼痛,血气翻涌。原本服服帖帖的灵流,此时却如此仇恨他

    这具灵体,像是要将江暮雪生吞活剥一般,寸寸撕裂他的骨肉,令他痛不欲生。

    止疼的丹药无效,镇痛的术法没用。

    柳观春找师父帮忙,孟瀚舟动用灵力,隔空移物,将止疼疗伤的寒潭水引到后山,供江暮雪浸泡。

    柳观春看着江暮雪苍白的面容,看他明明疼到手背青色血管偾张,满额的冷汗,却还要温声安抚师妹。

    “不是很疼了。”

    “比昨日好很多。”

    “别哭,有你陪着,我觉得很好。”

    “乖一点,让我抱一下。”

    “柳观春,别害怕。”

    “柳观春,我还在,我醒着,我没有睡去……”

    可是,柳观春怎么能不害怕?

    无论受多少伤都不觉疼痛的江暮雪,一贯擅忍的江暮雪,居然会因这种灵脉逆冲的苦难,深夜出门闲逛,生怕柳观春看出丝毫端倪……

    若非疼得要死,他怎会忍心不陪着柳观春。

    他即将承受灭魄的命运,他怎会不疼啊?

    柳观春想和江暮雪绘制同心咒,她想帮江暮雪承担一些。

    可江暮雪却轻轻一笑:“师妹,若是你也疼,我更休息不好了。”

    柳观春不敢多说什么,她只能忍住眼眶的湿意,每天在寒潭陪伴江暮雪。

    时值夏日,婚期又往后拖延了几天,但是外婆的衣冠冢早就造好了。

    江暮雪会每日给老人家的坟前摆上供品,燃上香火。

    江暮雪敬重柳观春的长辈,即便外婆是辞世多年的老人。

    这一天,江暮雪的境界升上元婴期四阶,他开始吐血。

    男人垂下浓长雪睫,缓慢抬指,不动声色地擦去嘴角血沫。

    他凝望柳观春担忧的眉眼,他开始考虑穿红衫和黑袍。

    “如此一来,血落在上面,旁人便看不出来了。”

    江暮雪惯来爱洁,若是白衫成日一团血气,他很难忍。

    总不能时刻施加清洁术消尘。

    不过是一句促狭的玩笑话,却催出了柳观春的眼泪,“不许!江暮雪,我警告你,不许!”

    她抽抽噎噎,像个孩子一样,越哭越大声。

    怎么都哄不好。

    江暮雪轻轻叹了一口气,只能把柳观春抱进寒潭里。

    柳观春整个人都泡在水里,她觉得既冷又热,心脏也酸酸涩涩。

    少女的指骨紧紧抓着师兄的衣襟,她紧咬牙关,努力忍泪。

    “不要哭……”顿了顿,江暮雪轻扬唇角,尽量不露出痛苦的神情,“师妹近日对我,总是直呼其名。你鲜少唤我师兄了。”

    “因为你不听话啊……”柳观春的鼻腔又是发酸,“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

    “对不起。”江暮雪低头,用凉薄的、轮廓很好看的唇,缓慢吻她,轻轻蹭着,像是模仿柳观春撒娇,“最后一段日子,本来没想让你哭。”

    柳观春狠狠咬他一口,想着江暮雪已经很疼了,她又心疼地慢慢松开嘴。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无意识地呢喃:“江暮雪,你这个大混蛋。”-

    夏末的时候,柳观春还是穿上了那一身江暮雪裁好已久的嫁衣。

    张扬的莲瓣红长裙,金橙披帛是清透的纱布,绣纹是一些不知名的神佛仙子,不用江暮雪解释,柳观春也知,这是此世界传说中的神明。

    江暮雪盼着诸神能够赐福于她。

    除此之外,江暮雪还为柳观春造了一对婚戒。

    用凡人浊气很重的金锭子熔化铸造的,内壁拓了雪花纹样,很是灵秀可爱。

    不知江暮雪是何时量的柳观春无名指尺寸,大小正合适。

    残阳如血,霞光烂漫。

    江暮雪撩袍跪地,虚扶着柳观春的手,替她戴上婚戒。

    柳观春一点都不像个羞怯的新嫁娘,她一身华贵嫁衣,头顶花冠,盯着江暮雪,一直抿唇偷笑。

    戴完自己的婚戒,柳观春又帮江暮雪戴上戒指。

    她摩挲一会儿男人手上的指环,忍不住问:“婚戒的事,是苏无言告诉师兄的?”

    江暮雪颔首:“嗯,我同他打听的婚俗。”

    那日,江暮雪悄悄给苏无言发去留影信鹤,在连续被小猫挂断八次之后,总算接通了对方的信鹤。

    苏无言:“如果你是来秀恩爱的,你就死定了。”

    江暮雪怔忪:“我本来……就会死。”

    苏无言见他诚实到犯傻的地步,如鲠在喉。

    小猫抓耳朵:“你究竟有什么事?”

    江暮雪:“我想打听一下,你那边的婚俗。”

    苏无言懂了,还是来秀恩爱的!

    苏无言被烦到不行,他还是将佩戴婚戒的事告知江暮雪,聊了半天又道:“那我也想给无名指上套个银的。这样吧,你俩金的,我银的,我就不喧宾夺主了。江暮雪,你把你的款式图纸发我看看……”

    没等小猫说完,江暮雪冷着脸,迅速挂断了留影纸鹤。

    ……

    江暮雪想起这些小插曲,对眼前感动得又哭又笑的柳观春说道:“苏无言说,婚戒取金,有‘情比金坚’之意。”

    柳观春泪汪汪:“师兄,我好喜欢,我不会摘下来的……就算回去了,我也不摘!”

    江暮雪轻牵唇角。

    柳观春拉着江暮雪跪到外婆的坟前,对外婆说:“外婆,我成亲了,和一个长得特别俊俏的师兄,他名叫江暮雪。”

    “师兄人很好,长得也好看,他会洗衣做饭,外出赚钱补贴家用,是二十四孝好夫君,就是寿数不大长。但人哪有十全十美的,您当初可说了,要是我喜欢,找什么样的人都行,就是不能二婚带娃的,我师兄可是头婚……”

    柳观春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她自小和外婆相依为命长大,平素讲话没什么忌讳,无话不说。

    外婆喜欢她这样亲昵,也乐意与外孙女荤素不忌地聊天。

    江暮雪倒是第一次听到祖孙俩闲谈,他觉得颇为新奇有趣。

    柳观春说完了,她想到少时庙里沟通阴阳都要掷筊。

    她从怀里摸出两个木筊,递给江暮雪:“师兄,轮到你了。”

    江暮雪握住筊杯,他轻轻拧眉:“若是掷了木筊,外婆不允我娶你,那该如何?”

    柳观春幽幽叹气:“那我就只能和师兄私奔了……”

    江暮雪忍俊不禁,他没有再犹豫。

    高大清秀的郎君跪得规矩,他躬身给长者的坟包磕头,同柳观春的外婆道。

    “请您原谅,晚辈明知寿元尚浅,来日必会辜负柳观春,还要如此居心不正,挟师妹恋慕之私情,行私定终身之事。”

    “晚辈入道修行,本该道心坚毅,却为私情所困,仙途崩坍,道心歼毁。此世幸有师妹相伴左右,才尝人生片刻喜乐。晚辈自知品行卑劣,不敢奢望师妹常伴身侧,只求朝夕欢愉。晚辈只余半年寿数,临终前夕,定会竭尽所能,护送师妹安然回家。”

    “今日行婚,全是晚辈一力强求,还望您切莫置气于柳观春。”

    “晚辈在此以神魂立誓,既已求娶师妹,自当以命相护,尽心照看,还望您于九泉之下知悉此事,能够看在晚辈尚且有一番真情,能够成全晚辈此等妄念痴心……”

    江暮雪说完,朝天抛掷木筊。

    哐当一声,筊杯落地。

    一正一反,神明应允,此事可行。

    江暮雪紧攥的指骨摊开,松一口气。

    江暮雪想到此前在柳观春髓海里见过的那个年迈身影……他其实见过柳观春的外婆。

    也是如此,他并未对寄居于柳观春身上的光球出手。

    柳观春笑了:“看来外婆也很喜欢你这个外孙女婿。”

    江暮雪也扬唇,他很欢喜。

    江暮雪膝行两步,恭敬地为长者上了一炷香,“多谢外婆。”-

    江暮雪攀升至元婴境五阶的时候,已是初冬。

    大雪纷飞的季节,柳观春畏寒,成天待在房中和江暮雪,用炭盆煨芋头,半夜剥皮咬两口,当成

    加餐的小点心。

    一年时间将满,苏无言找上门来。

    江暮雪说过,天隙开启的时候,苏无言没有杀人,不沾异世因果,也可以趁机遁逃出此界。

    苏无言前来此地拜访的时候,柳观春清楚意识到,她为期一年的美梦快要结束了。

    近日,江暮雪咳血少了,人也精神了一些,她还想着师兄定是身体慢慢好起来了,原来他是快飞升了啊。

    柳观春成日沉着眉眼,郁郁寡欢,气得小猫少年直挑眉:“有你这样不待见家猫的?都是自己人,你甩脸子给我看?”

    柳观春摸了摸猫耳朵:“我只是在想事情。”

    苏无言被碰了一下耳朵尖,心情好了点,他拍开柳观春的手,问:“想什么呢?”

    柳观春:“没什么,猫少管人的事。”

    苏无言:“……我觉得还是当魔尊的时候,你对我多有敬重,我这就杀几个人去,练练魔气。”

    江暮雪踹猫一脚,“别玩了,吃饭。”

    他端上款待客人的鱼汤,又摆上几样菜,招呼柳观春和苏无言坐下用饭。

    一顿饭,吃得倒也是宾主尽欢。

    苏无言有点明白,柳观春为什么养江狗了。

    他煮的猫饭确实好吃一些。

    夜里,柳观春给苏无言准备了一间房,铺好毛毯的时候,她还特地叮嘱苏无言一句:“最近……对江师兄好一点。”

    苏无言点头:“知道,人死为大。”

    “……”柳观春沉默片刻。

    她本想生气,但没一会儿又笑出声,苏无言话糙理不糙,他比她看得明白多了。

    柳观春回到房间,洗漱好以后,换了一身绵软的中衣,钻进被窝,一边忍困,一边等江暮雪。

    屋外松涛阵阵,雪海无涯,很是凄清。

    她听着风雪声,直到江暮雪拥上自己。

    柳观春顺势翻身,钻进师兄的怀里。

    江暮雪已经换过衣了,他身上的雪气淡雅,体温微凉。

    柳观春不知为何,忽然想到苏无言方才的话。

    她想,或许是时候打破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如果她一直掩耳盗铃地过日子,将来她一定会后悔的。

    于是,柳观春问:“师兄,天隙打开后,我能带着竹骨剑一起回家吗?”

    江暮雪想了想:“只是剑器,可以一试。”

    “那我能趁天隙大开的时候,带师兄回家吗?”

    江暮雪摇头:“若我登天,仙缘中止,天隙会消散,你就无法回家了。”

    柳观春明白了,她怎么使小聪明都不行,两个人只能活一个,这是命定的结局。

    柳观春将江暮雪抱得更紧,她整张脸都埋进他的怀里,故意让寒气把她的脸冻得发木,算作对自己活着的惩罚。

    柳观春忍住心里的涩意,她轻声喃喃:“师兄,我很想你。”

    江暮雪笑她傻气,但也从柳观春的语气里,听出一种撒娇之意。

    他拥她更紧,他对她说:“我就在这里。”

    柳观春也笑:“嗯,师兄就在这里。”

    柳观春知道,也可以说,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江暮雪很快就不在了。

    没有人能留住他。

    “师兄,我会永远记得你。”柳观春说得很用力,像是在下定某种决心,她会永远记得江暮雪,她不会再找别人,她不可能找到比江暮雪更好的人了。

    江暮雪亲吻她的发顶,浅浅地“嗯”了一声。

    “只要我记得师兄,你就永远活着……我不会让你死的。”

    “好。”江暮雪笑着应了声,“你要记得我。”-

    又过了几天,江暮雪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几天。

    他只知道,身体的痛感愈发强烈。

    强烈到不容江暮雪忽视的地步。

    他无法在柳观春面前泰然处之,他连步入寒潭都变得极为困难。

    江暮雪主动找上苏无言。

    苏无言对他的到来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有了一种天然的默契。

    “又来托孤了?”苏无言捏了根柳观春晒的小鱼干,放嘴里咀嚼,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江暮雪淡然道:“替我照顾好柳观春。”

    “不必你说,我肯定会照看好小丫头的,还会给你立一块碑,逢年过节给你烧点纸钱……”

    “不必。”江暮雪为自己沏了一杯茶,“你不要在柳观春面前提起我。”

    苏无言翻白眼:“要是她非得为你哭丧,我怎么拦……”

    江暮雪垂眸,如玉指骨轻轻捏住茶盏,指腹压成青白一线。

    “她不会记得我,只要你将我的事守口如瓶,她便不会生疑。”

    苏无言瞪大一双猫瞳:“你又使了什么花招?”

    “苏无言,你知道忘心咒吗?”

    他当然知道……

    所以,江暮雪为柳观春而死,却不希望小丫头记得他,感激他一辈子?

    苏无言看不懂江暮雪,只皱起眉头,想了想,说:“成,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小丫头不会哭了。”

    苏无言不想看柳观春成日以泪洗面。

    眼泪是苦的,掉到他的罐头里可怎么办?

    不过,柳观春日后再找伴侣,苏无言一定会拿新人对比一下江暮雪这个旧人,要是连江狗都及不上,那真的没有谈的必要。

    如此也算是告慰江暮雪在天之灵吧!-

    等到江暮雪感知到自己死期将至的那日,他为柳观春布下了梦阵。

    许是太信赖枕边人,柳观春并无防备。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然陷入沉眠。

    江暮雪为她掖好被角,吩咐苏无言从旁看顾。

    他要飞升了。

    飞升之际,换命仙缘开启,苏无言一定要记得带柳观春逃出天隙。

    最好也将那把竹骨剑捎上。

    苏无言答应了-

    天尽头乌云密布,雷龙虬结,在浓密如墨的云层中翻滚。

    柳观春陷入沉眠之中。

    她许久没有这么疲乏了,她任凭意识飘荡,沉溺于这片梦海之中。

    那些属于她的回忆过往,如同雪絮,一缕缕从她的神识中抽离。

    柳观

    春在梦境中睁眼,她着急去捞,可指缝只能感受到一缕缕寒气,她看到那些记忆碾碎成灰,她看到她的臂骨浮现红咒。

    是江暮雪给她绘下的同心咒。

    但在这一刻,柳观春看着漫天飞舞的红线,她意识到,师兄还藏了其他什么。

    这不是同心咒。

    他骗了她。

    柳观春该恼怒的,但是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是无力地看着那些姻缘红线,缠绕住所有的过往。

    丝丝搂紧,再丝丝绞杀。

    粉碎的记忆如流火落下,整片雪地都是悬浮的红芒。

    犹如夏日萤火,绚烂美丽。

    柳观春浸在梦中,她看着皑皑雪地里的男人。

    乌发白衫,眉心点痣。

    男人额心的那一颗剑尊剑印鲜红胜血,他的一双凤眸乌润,唇峰冷硬,衣袍猎猎作响,随风鼓舞。

    他一直站在原地。寂静、沉默,像一座积年不化的雪山。

    柳观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陡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她朝他奔去。

    可是无论柳观春跑多久,江暮雪永远站在原地,他不会向她靠近。

    咫尺天涯,这是江暮雪给她的惩罚。

    柳观春咬紧牙关,她说:“江暮雪,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

    “江暮雪!你不能这样!”

    “江暮雪,你不能总是这么自私!你舍下我一个人,你为什么不要我……”

    “江暮雪,我恨你……”

    可是,无论她说多少遍,师兄都没有回应。

    柳观春能记住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她渐渐忘记了这是哪里,她渐渐忘记了眼前那个男人的模样。

    最后,她忘了自己说过,永远不会把师兄独自留下。

    柳观春脑袋迟钝,她不再追赶,她停在原地,她离那片荒芜的雪地越来越远。

    最终,柳观春困惑歪头,她已经想不起来他是谁。

    远处的江暮雪轻轻笑了。

    他看着自己逐渐消亡的身体,他看着忘心咒发作的柳观春。

    江暮雪平静地接受死亡,只能目光专注、略带些难过地凝视着柳观春。

    夜幕如墨,裂开一道混沌的云眼。

    那是天隙开启的时刻。

    苏无言和柳观春都能回家了。

    柳观春被风掀开,她觉得自己变得好轻好轻,她没有任何对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再没有绳索能够将她系在这里。

    江暮雪就留在雪地里。

    他看着柳观春如同一缕青烟飘起,他目送她远行。

    柳观春离那片雪域越来越远了。

    远到她连男人的身影都看不清。

    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可记不住的事,应该也不重要吧。

    算了。

    天雷轰下,飞雪涣散,天地被那道电光照得雪亮。

    灭魄之运降临。

    江暮雪承受着千刀万剐、神魂俱灭之苦,可他已经痛到无法感知。

    他不在意此身苦难。

    江暮雪薄唇微抿,他仰望天穹。

    腕上的红绳被风吹动,姻缘红线翻飞,银铃摇晃。这条红索再如何长,也系不到柳观春身上。

    她平安回家了。

    江暮雪心满意足。

    就在这具身躯即将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的时候,江暮雪终于开始想念,他也会后悔……

    但他知道,后悔无用,后悔无济于事。

    命格天定,他别无选择。

    江暮雪对柳观春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柳观春,我爱你。”

    可是。

    实在太迟了。

    柳观春早已忘了江暮雪……

    她忘记了,她要爱他。